暴雨如注。
更兼风急。
冈田俊彦大步走下列车踏板。
抬眼环视。
一名日军宪兵举起一把黑色雨伞,为他遮挡风雨。
“拿开。”冈田俊彦将雨伞推开。
宪兵有些犹豫,看向荒木播磨。
荒木播磨摆摆手,撑着伞的宪兵将雨伞收起来,递给了荒木播磨,然后才退下。
“冈田君,您一路辛苦。”荒木播磨恭敬的说道。
“这就是帝国的上海啊,即便是被暴雨淋湿了,心中也是畅快的。”冈田俊彦伸出手,捧起了一把雨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高兴说道。
上次来上海的时候,帝国还没有占领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现在,这里已经是帝国的土地了。
“帝国武运长久,战无不胜,定然能够占领整个支那!”荒木播磨说道。
“所言极是。”冈田俊彦哈哈大笑。
荒木播磨这才撑起雨伞,护卫着冈田俊彦上了小汽车。
“三本君呢?他就如此繁忙,连老朋友来了,都抽不出时间来吗?”冈田俊彦掏出手帕,擦拭了眼镜镜框上的雨水,问道。
“冈田君息怒,课长今天确实是有要紧事。”荒木播磨说道,随后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西村尾藏?”冈田俊彦微微皱眉头,然后说道,“这可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麻烦家伙。”
见冈田俊彦没有再纠缠于三本次郎没有亲自来接站之事,荒木播磨这才松了一口气。
……
“荒木君有事不妨直说。”冈田俊彦看了荒木播磨一眼,说道。
“哈依。”荒木播磨说道,“冈田君,属下想要向您打听一下陈香君的情况。”
“陈香君?”冈田俊彦想了想,“那个党务调查处的胆小鬼?”
“是的。”
“这个人被抓之后,并没有遭受刑讯,他是主动表示要投靠帝国的。”冈田俊彦说道,“根据这个人的自我交代,这是一个履历非常丰富的家伙。”
“红党出身,被党务调查处抓捕之后,背叛了红党,供出了不少红党,此后便加入了党务调查处,现在这个人又投靠了帝国。”冈田俊彦说道,“这些情况,我此前已经在电文中有过提及。”
“冈田君,属下想要打听一个细节上的情况。”荒木播磨说道,“陈香君在供词中有没有提及过一个代号‘陈州’的红党分子。”
“没有。”冈田俊彦摇摇头,“可能陈香君并不知道这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忘记交代这件事了。”
看着沉思状的荒木播磨,冈田俊彦颇有兴趣,问道,“这个‘陈州’很特殊?是正在追捕的仇日分子?”
“‘陈州’是红党中央特科的王牌行动高手,陈香君当年背叛了中央特科,并且正是因为陈香君供出的名单,红党中央特科遭遇毁灭性打击,包括其领导层‘竹林’在内,在随后大半年的大搜捕中几乎被国府党务调查处完全摧毁、处决。”荒木播磨说道。
“这个‘陈州’是漏网之鱼?”冈田俊彦立刻反应过来。
“是的。”荒木播磨点点头,他露出一丝犹豫和愤怒夹杂的神色,继续说道,“除了‘陈州’,当年红党中央特科红队的八大行动高手,还有一个人漏网。”
“你的表情告诉我,这条漏网之鱼令你难堪,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令上海特高课难堪了,我想一想啊。”冈田俊彦右手摸了摸八字胡,并且阻止了荒木播磨说话。
“是濑户内川这个背叛帝国的家伙,或者说,应该称呼其为‘鱼肠’。”冈田俊彦思忖片刻说道。
“冈田君猜对了。”荒木播磨点点头,“正是濑户内川那个背叛帝国的混蛋!”
“陈香君出卖了红党中央特科,并且最终导致了红党中央特科遭遇毁灭性打击,以至于红党被迫撤销了中央特科。”冈田俊彦深吸一口烟,鼻腔喷出两道烟气。
“无论是‘鱼肠’还是‘陈州’,肯定是对陈香君恨之入骨。”
“如果他们知道陈香君来了上海,恐怕会忍不住对陈香君动手的。”冈田俊彦面上露出笑容,“所以,你的目标是‘鱼肠’?还是‘陈州’?亦或是两者都要算计?”
看到冈田俊彦只是通过他的两句话就推算出了自己的计划,荒木播磨惊讶之余也是佩服不已。
“冈田君厉害至极,难怪课长一直推崇说您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荒木播磨说道。
“三本那个家伙才不会如此推崇我呢。”冈田俊彦摇摇头。
三本次郎最推崇的是川田永吉,只可惜,川田君失陷于特务处杭州雄镇楼,最终在当时的支那国都南京‘英勇就义’。
“冈田君说笑了,课长对您一直很推崇的。”荒木播磨说道。
“呦?”冈田俊彦看了荒木播磨一眼,“荒木,你是一个嘴巴愚笨的家伙,半年不见,你很会说话了嘛。”
荒木播磨闻言,心中非常高兴,嘴巴上也说道,“荒木从不阿谀,都是真话。”
冈田俊彦哈哈大笑,笑罢,深深地看了荒木播磨一眼。
“这个计划,从理论上来说是比较精妙,且行得通的。”他说道,“你向三本那个家伙汇报过了吧。”
荒木播磨便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竟然没有向三本汇报过?”冈田俊彦大惊,他的表情阴沉下来,“荒木,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的话,我会当面嘲讽三本那个家伙治军不严的。”
“这是因为,我们怀疑‘陈州’便潜伏在我们内部。”荒木播磨无奈,只能解释说道。
“什么?”冈田俊彦大惊,旋即冷笑,“上海特高课是干什么吃的,‘鱼肠’是特高课的潜伏特工,你现在不要告诉说‘陈州’也是帝国自己的特工吧。”
“冈田君误会了。”荒木播磨赶忙解释说道,“‘陈州’和‘鱼肠’不一样,我们怀疑这个‘陈州’是已经假作投靠帝国的一个支那人。”
“这个支那人颇受到三本君的重视和信任?”冈田俊彦沉吟片刻,猜测问道。
“不愧是智谋过人的冈田君,您的分析没错。”荒木播磨赞叹说道。
“你们怀疑谁是‘陈州’?”冈田俊彦问道。
“大道市政府警察局侦缉大队大队长汪康年。”荒木播磨说道,“这个人投靠帝国之前的身份是国府党务调查处上海特区行动股三组组长。”
“是他?”冈田俊彦惊讶不已,“我听三本君提起过这个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正是这个人被帝国抓捕后很快投降,招供了党务调查处上海区,三本君也正是因此而摧毁了党务调查处上海区,同时逼走了党务调查处潜伏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总巡长。”
“正是这个人。”荒木播磨随后便向冈田俊彦讲述了他是如何抽丝剥茧,从一个小细节中发现了汪康年身上的疑点,并且最终以‘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得出了汪康年便是‘陈州’的怀疑分析的。
“当然,我的怀疑和分析,也得到了宫崎君的初步认可。”荒木播磨并没有抹杀宫崎健太郎的功劳,“宫崎君也怀疑汪康年是红党,不过,他是万万没想到汪康年正是‘陈州’这种可能性。”
说话间,荒木播磨的脸上是略得意的神采。
冈田俊彦陷入沉思,乍一听,荒木播磨的怀疑是荒谬的,但是,仔细思考一番,却不得不承认,荒木播磨看似匪夷所思的分析,竟然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红党狡猾,越是不太可能的,反而越发有可能。
此外——
“没想到宫崎健太郎竟然也颇有几分剖析能耐。”冈田俊彦说道。
“宫崎君和汪康年有仇,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说汪康年是红党,在众人看来,可信度不够高。”荒木播磨解释说道。
这是因为结仇了,所以不管对不对,什么脏水都先泼了再说。
冈田俊彦点点头,这就对了,他听三本次郎讲过这个宫崎健太郎的情况,这个家伙满脑子都是捞钱,若是有这份能耐反而奇怪。
“红党王牌特工,潜伏在党务调查处内部,被帝国抓捕后,顺势投靠帝国,然后反手将党务调查处卖了,也等于是帮红党报仇了。”冈田俊彦说道,他露出一丝冷笑,“国红两党貌似合作了,但是,他们彼此间的仇恨是融入血液的,红党这一手确实是阴狠。”
荒木播磨闻言,也是露出高兴的笑容,从冈田俊彦的话语中可以看出来,冈田是倾向于认可他们的分析和怀疑的。
陈香君是冈田俊彦抓获的,此人自然对冈田君最惧怕,最是言听计从,若是冈田俊彦原意帮助,那么这次的钓鱼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我对你的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冈田俊彦点点头。
确切的说,听了荒木播磨讲述的关于‘陈州’的情况,他对于这个红党中央特科王牌特工起了兴趣。
能够诱捕、揭露、猎杀这名红党王牌特工,此番上海之行才不会乏味。
荒木播磨大喜,“有冈田君的帮助,汪康年这颗楔入帝国内部的钉子定然无所遁形。”
车子已经驶入了特高课的大院。
有特高课的特工过来询问,那些跟随卡车抵达的支那‘朋友’该如何安置。
“将陈香君留下。”荒木播磨再征求了冈田俊彦的意见后,下令说道,“其他人暂时先押到隔壁的宪兵队安置。”
“哈依!”
……
“这算什么?把咱们当犯人了?”有人抱怨说道。
日本人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命令他们在此安歇,随后便离开了。
众人环视一眼,这分明就是牢房啊。
也许和牢房相比,条件要稍好一些,最起码每个人分了一张草席,还有一张薄毯子。
只是,对于这些贪生怕死、投靠日本人的前国府特工来说,这样的待遇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是啊,大家投降日本人,是要吃香的喝辣的的,这种待遇的话,我们还不如跟着重庆呢。”
“谁他娘的因为要吃香的喝辣的投降日本人了!”一个身上绑着绷带的男子气的破口大骂。
“那你是?”
“老子是受不了折磨才被迫委身的。”
“呸!贱骨头!”
“侧恁娘,你骂谁?”
“骂你怎么滴,大家都是汉奸,谁也不比谁高贵?”
“你说谁是汉奸?”
“说你!”
“老子打死你!”
两人打作一团。
周围其他人,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起哄叫好,有的趁机上去偷偷踹一脚。
“你们要是不怕招来了日本人一人一顿鞭子的话,就继续打!”一个声音吼道。
众人看过去,是唠叨。
“好了,累了一天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唠叨’冷冷说道,“这鬼世道,先活下去,然后才有那闲工夫想这想那。”
“他凭什么说这些?”有人小声嘀咕,“还不是他招供,才害的大家到这一步田地。”
“好了,少说两句,‘唠叨’身上的伤大家也看到了,他遭那种罪,换做是我们,也很难扛住。”有人劝说。
“我现在最难过的是没有早些自杀,现在当了汉奸。”有人哭着说道。
这句话引起了牢房内的沉默。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表情没变,也有人冷笑。
一个日本兵过来巡视了一圈,顿时安静下来了,哭泣声、埋怨声、冷嘲热讽声、争吵声,各声皆无!
“‘唠叨’,想什么呢?”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唠叨’。
“没想什么。”‘唠叨’摇摇头,拉起薄毯子,盖住了肚子。
他本来是想要蒙住脸的,这样看不见其他人,不会心烦,能清净一些。
但是,他担心自己蒙住头脸后,万一有人要暗害他的话,一开始便被对方压制住了,岂不糟糕。
一扭头,看向了刚才在哭泣为什么不早些自杀殉国的匡迎春,‘唠叨’眼神闪烁,仿佛要吃人。
……
程千帆起了个大大早。
白若兰下楼后,就看到丈夫在灶台烧火、忙碌。
锅里是熬的粥。
“怎么起得这么早?也没喊我起来烧饭。”
“你有身子,多休息,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嘛。”程千帆温柔一笑,说道。
手上用火钳子掏了掏灶火,令柴火充分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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