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我铺子里又零散着来了几个客人,多半是千篇一律的故事,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她却是次次都看红了眼睛。
“这些画上的人,都已经转世去了吗?”她在那上面细细地数着,足有二三百幅画像,新旧一般,并无岁月侵蚀的痕迹,因为在我这镜画坊中哪怕是凡物,它的时间也是静止的。
“谁知道呢?”我随意回了一句,有些问题是我回答不出,也有些是因为我不想回复。
就像我不会告诉她,除却这上边儿挂着二三百数画像,墙上的一个个暗格之中,也堆满了无数的卷轴,那都是我所不喜欢的故事,所以连回味的念头也没有。
这件事情于她是无意义的,而她是否知道,于我也是没有意义的。
她轻轻抚上卷轴右下角的刻印,那是浅浅的灰色,书着画中人的名字。
“我却没有名字。”她没由来一句感慨,使我心中隐有不好的念头。
“你能看见我的过去吗?”她问我。
那点猜测成了现实,我也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声,却没有立刻回她。
我是不愿意平白窥探一段过去的,更何况是要将那一段曝露在她面前,因为我看不透她的身份,在她拿回过去之后,我是送她上转世的路,还是由着她游荡世间呢?
有求必应,再将抉择的权力交由他人,这从来都不是我的做派。
然而我却不知该怎样拒绝,身为一个同样没有过去的人,我是能够体会那种感受的。并不是突然之间便失去了一切,而是在光阴的流逝之时,在不经意之间,一点一点地便是丢了,我所记得的就只是我身为镜画坊主人的这漫长的年月。
正是因为深知自己丢了什么,才会觉得不完整。
可我和她是不一样的,我甚至可以预想到,等下一任来接替之时,我可以像当初那个青年一般,走的毫无留念,因为是我自己放弃了过去,而她不同。
“即使你的过去,并不是你希望的那样?”
她朝我灿然一笑,那笑意之中包含太多,使我一瞬觉得眼前这个人并非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谁的过去会是完全合乎心意的呢?”
是啊,谁的过去会是完全合乎心意的?如果是,她又何故游离至此?
我将灵镜置于她面前,其上映着她的容貌模糊不清,她轻轻触上镜面,漾起一阵水波如有实质。
『蓬莱劫,一生怨』肆
该说那一年的相遇是青涩美好,还是噩梦的开始?我瞧着镜面上的景象,提笔落笔,画轴上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镜画坊————
秦婳染初生那一日,正逢上天宫与魔界交战大胜,彼时秦长驭是掌管蓬莱的神官,慕九洐是西王母最为亲近的侄女,二人得天帝赐婚共结连理,本就是蓬莱仙山上一段佳话,加之秦婳染赶上这么个大好的时辰,天帝龙颜大悦,在宫中大摆筵席,接连九日不歇,致使天宫中无人不知蓬莱神官喜得千金,纷纷恭贺赐福,如此待遇,竟是能比上天帝那几位公主了。
娇惯着养了这么些年,要说没点影响那定是不切实际的,秦婳染容貌才能皆是上乘,哪怕是仙法也绝不输于同岁之人,然偏偏就这脾气让秦长驭慕九洐头疼不已。
“你可知道短短这几日有多少人登门要说法了?我和你爹的脸都被你丢光了。”着一身华服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原本温婉大方的模样却怎么也端不住,指着面前的人便是一句怒喝。
“娘,这事可真怨不得我,是他们自己要与我比的,不信你自己去问。”被训斥的人看似低垂双目乖巧和顺,却其实没有半点知错的模样。
慕九洐瞪她一眼,一番训斥的话却是没能说出来。秦婳染的样貌和本事,乃是天帝都夸赞有加的,何况她与秦长驭身份不低,意欲求娶定下婚事之人自是不少,鱼龙混杂的,竟是连与他们夫妻二人一辈的都来送过礼。
这些人中有急于表现的,有纠缠不休的,皆是被秦婳染“理直气壮”地打了回去,无一例外,虽说是以输赢为前提地教训,他们这边是占理的,可梁子到底还是结下了。
“既是比武斗法,输赢都得自己受着,想来陛下心中谁对谁错自有定夺,而且咱们身处蓬莱,与他们相交过多做什么。”秦婳染说着又挽上慕九洐的胳膊小声撒娇道:“这其中有几位是爹娘看不上的,我替着教训一下,娘应当不会怪我的吧。”
慕九洐算是被她气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终究是没有再与她计较。左右还是个孩子,只要不犯什么大错,骄纵一点也无关紧要。
对于秦婳染来说,秦长驭要远比慕九洐好对付的多,过了慕九洐这一关,秦长驭就没有继续追究的理由了,所以秦婳染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秦长驭和慕九洐只是教训了秦婳染几句便是作罢,秦婳染本着做戏当是要做全的想法,这段时间倒是安分不少。只她的安分,也不过就是在秦长驭的领地之中可劲儿折腾。
而正是在此时,她遇见了傅清言。
『蓬莱劫,一生怨』伍
一抹素白长衫落于园间,有一人支着手臂,随意侧卧桃花树下,精巧玲珑的琉璃酒器仿佛盛着琼浆玉液,配以落花清幽的香气,使人沉醉。
洛尘寰就远远地看着这个比她还像蓬莱上神的凡人,看他乌发散落却不杂乱,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的笑意似风淡云轻。
是了,凡人,她知道眼前的是个凡人,却偏偏觉得这人不凡。
他就这么静静地侧卧花间,好似尘世间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悠然自得,与世无争。
男子缓缓抬眸,秦婳染在与他对视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的那么近,微微一愣之后,便惊慌地躲到了桃树后面。
“姑娘可是这仙境中人?”
听得身后那人的连忙出声,秦婳染不免有些气恼自己的反应,这般小家子气,倒是不像她了。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转身过来,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绞紧了衣袖。
“你是凡人?”她明知故问一句,在他温和的笑意之中,心虚的只差没将半边衣袖扯下来。
那是个笑意和暖的人,秦婳染尚还处于对情事懵懂青涩的时期,但她知道,这个男子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