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苏家的人并不凶。
只是规矩繁琐到令人发指。丁了了牵着佳佳下车进门,在门房那里换下了鞋子,到偏厅耳房里换下了衣裳、重梳了发髻,身上带着的药箱也被人接过去里里外外翻了几遍。
就连她自制的那些药粉药丸也被人打开了,看看嗅嗅捏捏,问个不休。
因为这些麻烦,所以从大门口到正厅这短短的一小段路,姐弟两人竟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要不是苏家的下人从始至终态度恭敬百般致歉,丁了了真想拉着佳佳转身走掉,自往大街上谋生路去!
还好,虽然过程费尽了周折,但最终还是见到了主人。
苏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很和蔼的人,白白胖胖,眉眼仿佛天生带笑,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年画上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丁了了抿嘴含笑施礼,苏大夫人忙迎下台阶还礼,态度殷勤神情欢喜,并没有因为此前已经失望过几百次而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意思来。
这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丁了了敛了笑容,抬起头来道:“我是山里来的,只略通医术,并不懂规矩礼仪,若有错处还请夫人担待。”
“当然当然!”苏大夫人满脸含笑,“丁小姐是为我儿治病而来,在此尽可随意。家中园中若有哪个奴才偷懒怠慢的,你只管告诉我重罚就是!”
她的话说得倒是真诚,只是丁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忍住笑。
一进大门就被逼着把衣裳都换了一遍了,还说什么“尽可随意”!
“夫人,”她正了正脸色,“奴才们怠慢不怠慢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二公子的病。我想知道,这病从何而来?时已多久?从前吃过什么药?”
“这病……”苏大夫人顿了顿,敛容叹了口气。
“这病是七年前得的,”苏大老爷在旁接道,“那时我们的车队遭遇了山贼,书儿被人刺伤了胸口……虽然后来遍延名医保住了性命,但终究落下了病根。”
丁了了点点头,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又问:“什么病根?”
想来定是个很大的病症,否则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请医问药。
苏大老爷低头叹息,眉梢低垂:“初时只是咳嗽,本以为咳几年便好了,谁知一年一年下来,那病竟是越来越重……如今已经起不得身了,稍动一动便喘个不住,脸都胀成青色。”
丁了了安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听上去,这只是一个被利器伤了肺经以致久咳不止的寻常病例,但时间、症状和病人亲眷的态度都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能不多费一番思量。
但这世上没有隔空诊病的道理,丁了了打定了主意等见了病人之后定要设法支开旁人,用她自己的法子细细地查看一番。
抬头却发现苏氏夫妇都在看着她,目光中探究的意味非常明显。
怎么,话题都料到这儿了,难不成还要等她自己开口要求去看病人?
就算是这个意思,那这眼神这表情也不对啊。
丁了了细想了想,唇角勾了起来。
合着,这是在考她?
真是……
她避开目光,轻轻笑了:“这病的确有蹊跷之处,不像是受伤,倒像是……中毒?”
苏氏夫妇同时坐直了身子。
苏大夫人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问:“你……此话当真?”
丁了了不答,又听见苏大老爷语气沉沉:“依你看,中毒是什么时候的事?”
竟是默认了“中毒”的说法。
丁了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个,我需要看过病人之后才能知道。”
不过,若这些年来病势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并没有急转直下的话……那就有意思了。
山贼的刀锋上不可能有那样神奇的毒,这件事必定是有旁人动了手脚。
谁呢?
见到那位苏二少爷之后,丁了了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景怡苑中的每一个婢女小厮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只是这世人的心思也并不全写在脸上,表面上的“老实本分”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佳佳拽着丁了了的衣角紧张得路都走不稳,怯怯:“阿姐,那个人真的是中毒吗?你会不会猜错了?”
“错不了,”丁了了也压低了声音,“你想想咱们进苏家的时候被他们从里到外查了个遍,恨不得连皮都要被扒掉一层,就知道定是在防着什么。我猜先前一定有位很厉害的大夫看出了他是中毒,所以苏家开始怀疑这些来路不明的大夫们了。”
“啊?!”佳佳吓得张大了嘴,“他们把咱们当贼防着了?但是……大夫为什么要给苏二少爷下毒啊?”
丁了了摇摇头,答不上来。
这种富贵人家的孩子被下毒,原因可太多了。
嫡庶之争,长幼之争,家里的房屋田产铺面银钱……每一处都完全值得为之铤而走险。
所以苏二少爷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包括四处为他请医问药的五老爷六老爷,包括进门来治病的大夫们,包括他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也包括他的兄弟姐妹,以及二老双亲。
“了了小姐,”苏大夫人擦了擦眼角,看过来:“您觉得,怎么样?”
丁了了站在床边想了一想,点头:“的确是中毒。而且中毒如此之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二少爷身边的人查过了吗?”
这样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屋里几个人都沉了脸。
苏大夫人叹道:“不瞒你说,不但查过,亦且换过好几批了。甚至为了避嫌,我与他父亲也不常来探望他……但病势始终是这般,毫无起色。”
那就是说,苏氏夫妇不但怀疑过奴才,也怀疑过彼此了。
这真是人间惨剧。
苏大夫人低头看着床上的人,叹息:“如今这样,下毒之人已经查不出来,毒源在何处自然也是毫无头绪。所以我只能问你,了了小姐,我儿还有救吗?”
丁了了想了一想,点头:“能救。但是……”
“我明白!”苏大夫人立刻接道,“六弟都跟我们说了,若能治好,你要的诊金必定不菲。——请你放心,若能治好我儿,我苏家便是分一半家产给你也甘心的!”
丁了了抬头看着她,有些惊愕。
苏大夫人以为她不信,忙道:“我可以立字据,也可以请保人,只要你肯救……”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了了摇头,“我是说,二公子中毒已深,若要解毒治伤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希望苏老爷苏夫人多给我一点时间,慢慢治。”
慢慢治啊。
苏氏夫妇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犹疑。
狮子大开口的大夫他们早就见过了。哪怕丁了了开口要金山银山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
唯独这个“慢慢治”,太过分了。
这些年苏家请来的大夫没有能留在这里超过五天的。更多的往往是一副药下去不见效、甚至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被小厮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换下一位来。
世间有那么多大夫等着这个机会一举扬名呢,谁会有耐心等着你在这儿“慢慢治”?若你说十年八年才能治好,难道二少爷就这么煎熬着等你十年八年吗?
苏大夫人面上神色平静,问:“了了小姐这个‘慢慢治’,需要多长时间?”
丁了了粗略估计了一下,掰着手指头道:“长则半年,短则三月。”
“哈!”床边一个身穿长褂的白胡子老者站了起来,“小娃娃打得一手好算盘!你是打算装模作样磨蹭三五个月,蹭吃蹭喝吧?”
“还有蹭住。”丁了了替他补充道。
对方愕然。
旁边一个小厮忙向丁了了介绍道:“这位是五老爷从江南请来的名医娄大夫,医术很高明的!”
“哦。”丁了了点点头表示知晓,又看向那大夫:“在您老人家看来,二公子这病多久能见好?”
“三天。”对方信心满满地道。
丁了了点头:“那太好了。世间的规矩无非先来后到,既然你比我来得早,我便让你先治。你若不能在三天之内让苏二少爷好转,便请你自行离府,苏二少爷就交给我了。”
“你,好大的口气!”那大夫看她就当在看一个笑话。
丁了了不肯同他争执,回头向苏大夫人道:“我有七成把握能治好苏二公子的病。只是目下这屋里是这位娄大夫负责我不便插言。请夫人先为我准备一个清静些的住处。我需要——”
她压低了声音:“深居简出,不为外人所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