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就是团队,越归置越顺溜。
一段时间下来,如今连李青都轻闲了不少。
两点将近,胡炎回到上场口,搭档已经巡完场,老神在在的坐着喝茶。
见小师叔到了,李青赶紧起身:“师叔,昨天在街面上玩活儿了?”
胡炎一愣:“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哈哈哈,我刚才去看烧饼溜活儿,听他白话的。”
胡炎当即脸不红,心不跳道:“哦,那不关我事,都是烧饼自己的功劳。”
谁料,李青听闻反而笑得更开心,而且有些莫名。
哎呀,平日的小师叔,人少心老智近妖,其实多少还是让人发怵的。
还是此刻耍年轻人性子的时候,让人看着舒服、亲近。
胡炎看着李青的笑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
“怎么样,烧饼的活儿溜完了?”
“差不离吧,有老史在,掉不了链子,您放心。”
前有郭德刚归置,后有史艾东收尾,那指定错不了了。
胡炎放心的同时,也来了兴致。
相声本子的梁子、包袱打哪儿来?
打生活中来。
别瞧不起随处可见的,那些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市井琐事。
里头藏着大智慧,简直说处处是包袱都不为过。
关键看你长没长相声演员,该有的眼睛和心。
而胡炎就希望烧饼,能从这次的过程中,真正悟到一点东西。
这是“渔”,比千百倍的“鱼”,来得更管用。
胡炎一屁股坐下,端着茶杯喝茶,就这么悠悠的等着看烧饼攒开场。
不时,烧饼和史艾东相跟着来到上场口。
俩人同着红褐色大褂,看着很精神。
谁料,人到跟前,爷俩对视一眼,双双朝胡炎深揖一礼。
突然来的动作,把胡炎惊得莫名其妙。
什么情况?
这爷俩好好的,怎么客气成这样?
日常的礼数都这么大,那到逢年过节,还不得把自己挂墙上去?
没等胡炎来得及有反应,史艾东又带着烧饼,起身退到一边等着上场,全程屁都没放一个。
胡炎心中疑惑,也不多问,怕分他俩的心。
转眼,两点到了。
开灯开幕,整个园子直接进入紧张时刻。
等主持人报完幕,史艾东和烧饼也没有停留,直接登台亮相。
台下颇为热闹的掌声,宣示着他俩在园子里的地位。
史艾东不是蔫坏,他的坏是摆在明面上的。
我就是要弄你,你着道,那只能说明你道行不够,怨得谁来?
而烧饼呢,活儿不行,舞台经验不行,嗓子不行,长相不行,什么都不行,但再多不行,也抵不过他脸皮行。
仗着自己年纪不大,脸皮够厚,那在台上真是又莽又愣,相当得虎。
而且冷不丁的,还给你翘两下兰花指。
冰火两重天的玩意儿,这谁受得了?
于是,他俩的开场,说什么演什么,好像都不太重要。
相家没眼看,空子乐不停,反正热闹就是了。
转眼,史艾东和烧饼已经分位站好,鞠躬敬礼,开始自我介绍。
胡炎适时放下茶杯,认真的瞅着台上动静。
做人做事得全须全尾,发现任何不对劲,回头都得复盘利索。
只听烧饼又道:“相声讲究四门功课,说学逗唱,作为相声演员,门门功课都得会。”
“你都会?”史艾东斜视着搭档,张嘴便攻。
烧饼一愣,随即摆手嚷道:“我都不会呀,怎么啦,你要赶我下台呀?”
“嘿,你还有理啦,吵吵什么?”史艾东骂道。
烧饼脖子一梗:“哼,您也都不会,还好意思埋汰我。”
“不是,那咱俩都不会,上台这说得是什么玩意儿?”
烧饼手一挥,喝道:“爱是什么是什么,别打岔。”
“你要死啊!”史艾东再骂。
张嘴便针尖对麦芒,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台下观众的动静来了。
烧饼语气一缓:“别挑刺,我就说这么个意思,说相声的不容易。”
“唉,这对。”史艾东终于想起来自己捧哏身份。
烧饼再道:“除了说学逗唱,还得脑子转得快,遇到个什么突发情况,得临机应变的赶紧解决,不能耽误了演出。”
史艾东拦上一手:“不是,上台不都照本子背词儿嘛,哪来的突发情况?”
烧饼一愣,不是这句词儿呀?
当然,如今的烧饼,也早不是原来的那个烧饼了。
只见他斜视着搭档,不屑道:“没见识了吧,您说的那是电视上表演的相声,瞧您就没上过电视。”
“是啊,谁让你师父不带我去呢。”史艾东语气悠悠道。
烧饼语塞,旋即点头:“对,我师父也不带我去,这点是他不对。”
史艾东却不买账,态度一转:“瞧你这欺师灭祖的样儿,当真什么话都敢说。”
烧饼被气得怒道:“我不是顺着您的话说嘛,您到底站哪头的?”
“站哪头也不站你这头儿,我可不想死,哈哈哈。”史艾东笑的很得意。
“跟你闹不明白。”烧饼将脸撇向一边。
史艾东却一扯他的袖子:“那就别闹了,听话,咱俩好好过日子得了。”
瞧他俩这跟俩口子拌嘴的模样,观众们又乐。
可烧饼回头,嘴张半晌,却没有声音出来。
妈呀,接下来啥词儿来着?
台上状态来得突然,但架不住后台胡炎的毒眼。
他眉头一皱,嘴里轻声道:“烧饼‘掉海里’了。”
“掉海里”是行话,就是指话头被支出来的太突然,或是已经支出去太远,导致演员根本记得话头是从哪里出来的,更加找不到绕回去的路。
不过,他并不担心。
台上不还有一个史艾东么?
老史头要是瞧不破,兜不住,那就太跌份了。
果然,没多停顿。
只见史艾东不慌不忙,抬手一拍烧饼肩膀,坏笑道:“不是吧,你不会是忘词儿了吧?手艺不好就得练呐,哈哈。”
半句损,半句点。
如今的班子里,道行、风格相结合,能干出这事儿来的,也就他一位了。
上一位演员,叫张纹顺。
胡炎心中笑骂一声:“这家伙,坏得很!”
经他一点,台下观众,甭管前头明没明白,此刻全都明白了。
有热闹瞧就好,笑声随即响起。
当然,烧饼也醒了神。
他瞪着眼睛道:“我能忘词儿?笑话,我这是抖得包袱,您能耐不行,听不出来。”
“你可真要脸。”史艾东瞥了他一眼。
烧饼又梗脖子道:“您还别不服气,我这是跟我胡炎师爷学的。”
“他也经常忘词儿?”史艾东疑惑道。
观众们又乐。
在德芸社,砸郭德刚的挂,准没错。
在广德楼,砸胡炎的挂,同样也没错。
烧饼挥手道:“去你的,这是练功,相声演员要练的功多着呢。”
“是嘛?”
“那当然!”烧饼傲骄点头,抬手一扶搭档手臂,“就拿您来举例子吧……”
史艾东二话不说,直接打掉他的手,嫌弃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别说我,说你自己。”
“那不成,我嘴里确实……”烧饼顺茬接话,旋即醒攒,“去你的,你才是狗嘴呢。”
史艾东笑道:“得,说你你不乐意,说我我不乐意,那怎么办?”
烧饼鄙视道:“您这样就没意思了。您是捧哏,挣得就是这份被埋汰的钱,您看我师大爷于慊,天天被我师父在台上砸挂,人家说什么了?”
“所以于慊老得快嘛,才四十岁就跟老太太似的。”史艾东悠悠损道,“要不这样,甭说你,也甭说我,咱俩干脆说胡炎,这总成了吧?”
烧饼一愣,旋即重重点头:“成成成,还是您有主意,咱就说胡炎,我早就想说他了。”
“我也是,今天可得着机会了。”
爷俩越说越兴奋,最后四只巴掌紧紧握在一起。
这模样作派,把台下观众先给逗得不行。
烧饼兴奋道:“比如说胡炎,他练功就很勤快。”
“是嘛?”
“那是,台上练,台下也练,在园子里练,下了班也练,歇家里练,出门逛街也练,那练得简直天昏地暗,没白天没黑夜的……”
史艾东拦上一手:“不是,我没明白,逛街就逛街,这跟练功有什么关系?”
“嗨,您是不知道。我跟大伙说个真事儿,我拿脑袋当保,这是胡炎师爷身上发生的真事儿。”烧饼说着,是真的兴奋得不行。
“看你兴奋的,什么真事儿?”史艾东来了兴致。
甚至台下的观众都被勾起了兴致。
烧饼眼睛瞪得锃亮:“这事儿就发生在昨天。咱是演出一礼拜,周一休息,刚好昨天就休息。平时上班演出很辛苦,这好不容易歇一天,那就得找点事情好好放松放松吧。最后我们一合计,干脆去逛街吧。”
“这主意不错。”
“那是,瞧瞧热闹,下下馆子,买点衣服鞋子,这不春天来了,刚好也得买点衣服。我跟我师爷就上街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表演,胡炎发誓,绝对是烧饼有史以来最高水平的发挥。
口若悬河,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把他的臭脚安在了自己头上。
而且更诡异得的是,史艾东竟然也在帮腔。
老史头量活儿不使坏的场面,不诡异吗?
很好。
在爷俩通力合作之下,台下的观众开场便喷笑不已。
而在胡炎眼中,便好似看着这爷俩搭着膀子,一人一把刀,使劲朝自己腰子上捅。
呼呼喝喝的,捅得非常卖力气,而全场观众都在拍手叫好。
“捅得好。”
“这腰子,啧啧啧!”
“……”
当然,胡炎对此是不在意的,即便自己还没找到媳妇。
只是以后上台,自己可能得为脚臭不臭的事儿,多费些口舌了。
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今天的李青、烧饼、史艾东,都如此反常。
敢情都憋着坏,准备着上台砸自己呢。
这就跟准备弄死你,然后没死之前,先给你点上三柱香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