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祥寺似乎是安全的,但去符祥寺的路上不安全。
问赵巨鹿,“当日二兄卢象观投水而亡,你我苟活,是为何故?”
赵巨鹿想都不想,“力挽山河!”
救天下于将倾。
赵巨鹿其实不太懂,当日投水后,精擅水性的卢象英和他被水浪冲回岸边,小官人卢象英没有学二爷卢象观继续投水,毅然决然的说既然国破家亡之际,阎王爷不收我等,必然有他的道理,那就以一身残躯力挽山河,遂带着他来到江阴。
卢象英闻言暗暗尴尬,惭愧惭愧,那是另一个卢象英的想法,现在这个卢象英只想活下去,力挽山河这种壮哉大事,暂时还没有这个思想觉悟。
压低声音,“所以咱们得活着,去符祥寺!”
赵巨鹿一愣,“那边是清兵重地,咱们现在在坊桥,要抵达符祥寺少不得要走一里多路,三五个清兵我还能解决,可要是多了,咱们就是羊入虎口。”
这一次攻城主力可不是刘良佐的降兵。
江阴攻城战,前期一直是刘良佐在主持攻城先锋大事,久攻不下,在南京的豫亲王多铎立即增兵,贝勒博洛从吴淞带来了八旗精锐。
赵巨鹿自认能单挑三五个装备精良的八旗精锐,再多,就只有战死沙场。
卢象英紧张但不慌乱,思绪飞转。
置身在这样的历史大事中,还是江阴八十一日的战场上,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沉着冷静才有机会活下去。
万幸,“卢象英”的记忆还在。
坊桥距离符祥寺确实还有一点距离,必须选择一条被清兵忽略的道路,然而江阴城内到处都是清兵,根本不存在这样一条路。
卢象英的目光落在了坊桥上。
桥下,一条河流从桥下穿过——江阴城内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水路!
清兵的水师没入城,应该安全。
对赵巨鹿道:“巨鹿,我们去河中,沿河而行,争取悄然潜伏到永安桥下,入夜之后穿过秦晖门进入符祥寺,等清兵暴行停止后再出来。”
赵巨鹿闷声道:“小官人你只管决定便是。”
听小官人的没错。
卢象英刚想说行动,眼角余光看见远处出现了一队清兵,急忙道:“来人了,别说话,憋住呼吸继续装死。”
清兵不会在这时候打扫战场。
忙着杀人。
忙着抢钱。
忙着抢良家妇女满足欲望。
反正史料是这么记载的。
果然。
卢象英想的没错,清兵远远一看这边全是些尸首,根本没兴趣过来——他们进城较晚,这些已经被杀的义军身上,早被前期进城的清兵翻了个遍。
没有油水可捞。
清兵离开后,卢象英看准时机,趁着无人注意这边,立即从地上抓了把短剑,翻身爬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坊桥下面,悄然入水。
跟在后边的赵巨鹿后发先至。
卢象英略感好笑,果然,人在逃命的时候能激发潜能。
下一刻,卢象英汗毛倒竖,心如擂鼓,一把按住要说话的赵巨鹿,“别说话!”
不远处出现一队清兵,为首的是位高级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制备精良的盔甲上血迹殷殷,手中长刀布满血污。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此刻勒停战马,远远的看向坊桥,蹙眉,刚才似乎有人奔桥下去了?想也不想,招了招手,对麾下道,“派几个人去桥边看看。”
清兵不敢怠慢。
盔甲整齐的清兵队伍中,三人出列,手持长枪迅速来到桥下,扫视了一圈,其中一人大声回道:“贝勒爷,没有活人!”
这名贝勒嗯了声,许是自己眼花了,遂率队继续巡查。
片刻之后,卢象英和赵巨鹿从尸首下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暗暗侥幸,千钧一发,刚才哪怕慢十秒钟,此刻就是一具尸体了。
这样的情形,接下来还会继续发生。
下一刻,卢象英刚松懈下来的心情又揪了起来,甚至头皮发麻,手脚乏力。
如果他睁眼看见的满地尸首是一片人间炼狱,这么此刻他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能用炼狱来形容,世间就不应该有这等景象!
偌大的水面上,本该清澈的河水已经染成了浅红色,这得需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将一条河流都染得变色?
河面之上,漂浮着无以数计的尸首。
缓缓向东流。
密密麻麻甚至层层相叠,有的尸首竟然还在流血,显然刚牺牲不久。
有和清兵搏杀后牺牲的义军士卒,还有大量在极尽的绝望和惊恐中跳河的妇孺,也有江阴保卫战时不愿意离开故土,要和义军共进退的老人,他们选择了跳河殉国。
仅这一河上下的尸首,便已千人。
先前卢象英一直有些懵逼。
此刻求生有了希望,思绪和感情活跃了,看见眼前这一幕景象,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他哪受得了,又过度紧张导致身体出现了不适,胃里再次翻江倒海,吐了个天翻地覆!
赵巨鹿在后面默默的看着。
小官人终究是读书人,其实他的表现已经算好的了,如果稍微缺乏点勇气的一般读书人,只怕会彻底丧失求生的勇气。
远处又有清兵。
是骑军。
哒哒的马蹄声,混杂着满语,在这家国当荡山河稀碎的明末,敲慌了人心。
赵巨鹿没有阻止卢象英继续呕吐,没必要,因为河中基本上都是尸首,清兵根本懒得管河里的情形,他俩又在坊桥下,很难被发现。
吐无可吐后,卢象英依然在干呕。
赵巨鹿默默说了句小官人该走了。
卢象英点点头,用手擦拭了嘴角,轻声道:“让我缓一会儿。”
现实无法逃避。
来到明末,注定要见证这一场山河稀碎的家国动荡,以后少不了要和尸首打交道,既然躲不开,那就勇敢面对。
卢象英默默的看着满河尸首。
看着他们脸上僵硬了的各色神情,或悲呛,或绝望,或惊恐,尤其顺流而来的两具尸首,重重的敲打着卢象英的心。
是一对母子。
母亲怀抱着五岁大的孩子投河而亡。
母亲溺亡后,投河之前的神情并没有保留在脸上,只有痛苦……只剩下痛苦。
她怀中的孩子却睁大着眼睛,在惊恐和痛苦之余,卢象英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种情绪:迷茫。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抱着他跳河。
卢象英认识这对母子。
来到江阴后没多久,就爆发了江阴保卫战,当时自己和赵巨鹿就住在这对母子家中——昔日总是言笑晏晏的温婉小娘子,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昔日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再也看不见来年的春风明月,也听不见私塾的钟声了……
而小娘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只怕早已在城墙上下壮烈殉国。
卢象英越发沉默。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卢象英的记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死者百万。
这是明末的主题曲!
是的,这就是明末。
在以前,这些大屠杀是教科书一带而过的一句话叙述,是历史文献中的一串数据,然而此刻,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些数据的一部分。
义军士卒阵亡,可以。
因为是家国战争。
你清军赢了,那我大明儿郎战死沙场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没本事,改朝换代也是华夏神州的历史规律,最终咱们还是五六十个民族一个家。
但是——
但是百姓是无辜的!
像这样的小娘子和幼儿,他们对你们清军构成了什么威胁?
没有!
然而,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加上接下来的江阴大屠杀,以及大同之屠、广州大屠杀、四川大屠杀……
会有无数这样的老弱妇孺惨死在建奴刀下。
上百万人被清军屠杀!
纵观古今,满清入关之后的屠杀最是丧心病狂。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他心里有一根弦被拨动,让他如此迫切的想活下,是的,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敢叫天地换新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