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封密旨发来,着令洛谦玉早日返朝复命,苏珏守卫边疆有功,命速回京听封。苏云卿监军得力,一同受赏。
听着像是好事,可背地里的猫腻呢,谁又知道?有谁能保证一回到京城不是变相囚禁没收兵权?有谁能看穿繁华着锦下烈火烹油下的机关重重?又有谁知道京城那一滩看似平静的池水能掀起多少波澜?
京城是非地,苏云卿心里涌起复杂的感觉。虽然向来对皇宫没有好感。可是她仍然想回去。迫不及待地想回南翌。即使那座古城充满了记忆里的鲜血,她还是恋眷着的。那里有她最深刻的记忆,包含了最美好和最残忍的流年。
她想回到簌玉宫,看灯火摇曳,她的娘亲在灯下绣着荷包锦囊。
她想回到街道口,看市集繁华,唱戏的青衣扬着水袖波光流转。
她想回到少年时,看良人如玉,彼时青涩年纪正值当笑靥如花。
大约出来久了,思乡情绪就越加强烈。就像手中的玉溪酒,初品时清冽芳香微微有些淡,再后来酒劲一冲,急如潮涌一般的烈性涌了上来,怎么也抵挡不足。
不管怎样,那座城留存了她在这个地方四年的回忆。那里有她所有关心的,喜爱的,保护的人,就算有再多的仇恨鲜血也湮没不了这些温情。
只是……她依然很纠结。
到底要不要回去?这是个很难决定的选择。回去必须面对大大小小纠缠盘错的京城势力,必须和老老少少各路角色见招拆招,必须应酬策划平衡运用不同人的弱点和贪欲。与其如此,还不如窝在封州这块穷山恶水的地盘上当土地主呢!
可是,不回去的话,光是抗旨不遵这一点就很难绕过去。何况离宫近一年了,她真的很想回去探亲。
“唉!”苏云卿第九十一次叹息。
王可痛惜地看着一地的叶子,叫道:“头你别再拔了,这棵千雪的叶子都快被你揪光了!”
苏云卿茫然低头,又缓缓转向花盆里光秃秃的枝干,惊觉道:“你说这是‘千雪’?”
王可看着她笃定地点头,指控道:“而且是上十年的牡丹花,有价无市。”
苏云卿忙不迭松手,讪讪地笑笑,又有些惊奇:“不对呀,你什么时候对牡丹花这么有研究了?”
“我老爹就是个园丁,他替大户人家打理花花草草,从小看他摆弄这些玩意儿,就混了个眼熟。”王可有些苦涩地笑,他爹一年前就去世了,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也找不到生计养活自己,小小年纪就过来参军。他比苏云卿只大了几个月,才十五岁多一些,这一年的磨砺把他打造成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
“哦,”苏云卿点头:“难怪你学《药经》的时候认得这么多草药,改天把《毒经》也一并送你。”
“多谢头!”王可高兴得咧开嘴笑。
赵小庭最不耐烦念书,白了王可一眼:“瞧你这副德性,尖嘴猴腮样,不就认得几根破草而已得意什么?!”
王可反口骂:“你还不也一样长得磕碜,黑炭子,锅底脸,大字不识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咧咧!”
赵小庭急了眼,扬起拳头瞪他:“你敢和我比武功吗?!”
眼见两人就要锵锵起来,苏云卿突然叫道:“都给我闭嘴!老子有件事要宣布,这个月我要回京!”
回京?王可和赵小庭都愣在当场,赵小庭挠了挠头:“头,您要回……回京?”王可则在一边插嘴:“头,您好歹也是个女孩子,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动粗口?”
苏云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俩,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句:“老子就是要回京城!怎么,你们有意见?!”
“没,没。”两人齐齐举手发誓。赵小庭想得没那么远,但王可却是小声地问:“头,你怎么突然要回京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苏云卿仰天摊手,无辜地看着两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我不在风云骑两个月,你们不还是好好的活下来了?虞照负责训练,军师安排调度,你们几个小崽子别闹得出格了就行,封州这块地上横着走也没问题。”
赵小庭王可拉着她的袖子大表忠心:“头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绝不离开头半步!”
苏云卿一人一脚踹开:“老子去见俺亲娘,你们也跟着去,像话吗?!你们俩滚回军营,找小六玩去,老子回趟家,哪有你们这么罗嗦的?!”
赵小庭王可两人狼哭鬼嚎,声声泣诉:“头,你不要我们了——”
苏云卿一个头两个大,大刀阔斧地一拍桌子,吼声震天动地:“谁他妈的再嚎一句老子劈死他!!”
两人齐齐息了声。
苏珏听见苏云卿的吼声,走进厅室,双眉不由皱起:“你还像个淑女吗?成天老子长老子短的,能不能斯文点?”虞照跟在他旁边,也皱了皱眉,一脸难以苟同的样子,算是这阵子除了板着脸之外为数不多的表情。
苏云卿本来想回一句“斯文又不能当饭吃”,想了想还是哈腰点头道:“是是是,四哥你骂得对,是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今晚收拾好东西,明天回封州一趟,安排好军务我会和你一起回京。”苏珏淡淡说道,不容置疑。
苏云卿几乎要一蹦二尺高,惊叫道:“你怎么能回京?!不行,绝对不行!”那个狼虎之地,吃人不吐渣子的火坑……
苏珏五个字就把她压下,瞥了她一眼:“你还想抗旨?”
苏云卿一下就蔫了,她想抗旨,可不就正好乖乖送上把柄给人家捏着吗?什么功高盖主、恃功无礼、狂妄跋扈……现在三国相安无事,正是卸磨杀驴时。
她仍然嘴硬道:“不就是抗旨吗?反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随便找个借口不走不就行了。”
“好了,我意已决,你要是不想走就留在封州吧。”苏珏也不和她争辩,一挥手把事情定下来,态度十分强硬。
苏云卿干瞪眼,却说不出话来。
当晚晨诗替她收拾好东西。苏云卿和这两位金牌侍女待了两个多月,多少也生出些感情。她在萧律手上也骗了不少银子,又从洛谦玉那搜刮颇丰,捡了几样极好的钗环,送给晨诗暮谣。
“瞧瞧,你们俩个替萧律做牛做马拼死卖力的,他也不给你们发工钱,还是爷知道疼你们,我说诗诗谣谣啊,要是萧律虐待你们了就过来投奔我吧,大爷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保证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临走之前她也不忘了挖墙脚。
晨诗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到时候公主身边有了新人,指不定把我们俩忘到哪个旮旯角落里呢,可别把我们姐妹赶出公主府啊!”
苏云卿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公主我最念旧情,带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过上土地主恶霸王的美好生活。”
暮谣哼了一声,把脸撇向一边。
苏云卿叹息着扳正暮谣的脸,用忧郁而迷离的眼神对上她:“谣谣啊,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我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求之不得兮辗转难眠。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暮谣以全身抖上三抖的反应回答她一腔爱意,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之夭夭,门被砰地摔了一下阖上了。
苏云卿蒙着被子捂着嘴倒在床上吭哧吭哧地笑。
还没笑一会,门砰的一声又打开了,暮谣看着笑得满床打滚的苏云卿,冷冷地丢下一柄匕首,态度不善:“这个,给你!”又砰地关上门酷酷地飘出去。
苏云卿愣了一下,忍不住又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连向来矜持的晨诗也弯起了唇角,把玩着手中的利器,无奈地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子……”
笨拙的,别扭的,可爱的。
她虽然面冷,心却不冷。即使是经过无数生死的磨砺,依然没有粉碎那点仅留的温存。
苏云卿好不容易收起了笑声,郑重其事地把匕首贴身保管。
南翌使臣要回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当天下午,凤流绯和慕念青来到燕王府与她告别。两人虽然神色仍然淡淡,也不多说话,但坐在一起,便有一种特别和谐默契的感觉。送走他们,苏云卿默默地在心底为两人祝福。不多久,没想到萧宸也偷偷从宫中溜出来。
小屁孩扯了半天,终于忸怩地问出:“听说你要回去啦?”
苏云卿点头,笑嘻嘻地说道:“终于要摆脱我这个恶女人的压迫了,难道不高兴吗?”
萧宸呆呆地回了一个“哦”字,眼底的失落越来越浓。
苏云卿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屁孩,不舍得就直说呗,反正我魅力大招人挂念,想我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萧宸“呸”了一声:“少给你脸上贴金,真不害臊!要滚赶紧滚吧,省的让人不得清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