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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是个动作很快的人,他说要帮李鱼把傅红雪找来,傅红雪就在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了李鱼的面前。
李鱼同傅红雪,是真真切切的三个多月没见了,这三个月来,傅红雪就像是从银州城里消失了一般,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就连万马堂,或许也已经忘记了这个从风沙里来的黑衣少年。
傅红雪拖着他那条残疾的腿,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公主的卧房。
公主的卧房之中,有一张很大的红木书桌,桌子上整齐的摆放着公主的文件。傅红雪在外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里面那种超乎寻常的光亮,所以他进了门之后,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个琉璃灯罩。
他看了一眼,没怎么看明白,又多瞟了几眼,却发现自己弄不明白里头是什么东西在燃烧。
公主坐在书桌后头,见他有些出神的目光,便笑道:“这是沼气灯,我搞出来的,怎么样,很不错吧。”
傅红雪盯着那灯看了许久,道:“嗯,此物很好。”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是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在说的,因为他从不愿意说错任何一个字,他说“很好”,那就意味着这盏沼气灯真的让他感到很惊奇。
只可惜他这样一个冰山似的人物,永远只会把澎湃的情绪藏在心里,而不肯多表露一分。
公主听了他不咸不淡的“很好”二字,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平淡了。
傅红雪觉得她似乎不是很开心了。
他顿了顿,又道:“沼气灯……真的很好。”
他的重音放在了“真的”二字上,似乎是在强调。
李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傅红雪道:“这样的好东西,做法也不难,我迟早要让银州城所有的百姓都用得起。”
傅红雪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就那样看着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光亮在闪动。
她这几个月来,就是在忙这件事么?
傅红雪的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是他的话却依然很是冷淡,只听他道:“你找我有事?”
李鱼道:“自然,我要你去干一票大的,叫万马堂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身上。”
傅红雪道:“你想做什么?”
李鱼道:“我的田庄要丰收了,我不想让万马堂注意到,所以我要你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或许你得杀两个大人物,当然,云在天不能死,你知道的。”
十月,红薯丰收在即,作为根茎类作物,现在的地里只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却看不见果实,万马堂的人估计还在心底嘲笑她什么都不懂呢……可是收获之时,那可就瞒不住了。
除非,有更大的动静。所以李鱼安排傅红雪出场。
傅红雪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只握刀的手,半晌之后,他淡淡地道:“可以。”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打算走了。
李鱼在他身后道:“你准备杀谁?”
傅红雪的动作就停住了,他没有看公主,只是冷冷地道:“公孙断。”
公孙断,是马空群最信任的左右手,他是一个高大的像山一样的男人,也是一个残暴的像野兽一样的男人。傅红雪见过他一拳砸碎了一个人的头骨,在公孙断的长啸之中,碎肉与鲜血飞溅!
公孙断喜欢杀人,他用杀人来显示自己的威武。
傅红雪厌恶他。
但傅红雪其实是一个不喜欢杀人的人,他其实从未杀过人,他总是紧紧握着的那把刀,其实从来也没有□□过。
他的心里藏着复仇的热火,可是他却总是在忍耐……忍耐到浑身的血都被火星所炸开,皮肤之上都好像被刺出了一个一个的血点儿,他也不愿意拔出那把刀。
因为魔刀现世,必要饮血!
如今,公主令他拔刀……逼他拔刀。
这不是公主的错,因为她一开始说的就是,他来配合她,她会问出所有他仇人的名字。
而且,傅红雪也从来没有同公主讲过,自己不喜欢杀人。
公主在他身后道:“你要小心,因为你如果杀了公孙断,那万马堂的人一定会对付你……我找了一处隐蔽的居所,你杀了公孙断之后,就藏在那里,好不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有住的地方。”
公主道:“在城里租的房子?这城里的百姓或多或少都同万马堂有点关系,你住在那里并不安全。”
傅红雪道:“万马堂想杀我就来吧。在杀死我爹的那些仇人死光之前,我绝不可能死。”
公主叹气道:“可我不想让你陷入这种危险之中……”
傅红雪猛地转过身来,那张永远如雪山般面庞之上,已出现了一种讥诮的、不屑的神,他冷冷地盯着公主那张美艳无双的脸,她的面容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更加的苍白、更加的脆弱……他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把她给完全禁锢住。
傅红雪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想让我陷入这种危险中?那你为什么不叫中原一点红去杀人?”
他的目光,是雪山在燃烧,那雪山之下,藏着能毁灭一切的岩浆。
李鱼的面容沉静如水。
她的语气很冷静,也显得很不近人情:“因为我知道了你的事情之后,就已经决定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之上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放弃这个计划。”
不,李鱼绝不会放弃这个计划,她只是在以退为进。她**傅红雪在复仇之心面前,一定会屈服。
傅红雪的眼神慢慢的黯淡了下去,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他的后背又已经湿透,他的肌肉也紧张的绷起。他垂下了头,喃喃地道:“我去做,我当然要去做。”
说着,他就如同游魂一般的出去了。
李鱼看着他的背影,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于是她立刻用人物指环唤出了傅红雪的生平资料,重新翻看了起来。
看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一目十行的,所谓粗糙阅读正是如此,今日和傅红雪接触下来,她才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和她想象中的……有一点差别。
翻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傅红雪很讨厌杀人的人,杀人会让他觉得恶心反胃,甚至会因此而呕吐,他患有严重的癫痫,杀人的那种感觉,会刺激他的癫痫发作,同时,强烈的情绪刺激也会让他的癫痫发作。”
李鱼之前……没注意到这一段儿。
她又反反复复的看傅红雪的人物资料,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他是个太可怜的孩子,从小生活在仇恨之中,他的母亲花白凤把他当做一个复仇的工具,为此……她毁了这个孩子的一切。但可笑的是,傅红雪却并不是花白凤的亲生儿子,她的孩子是叶开,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让别人的孩子承受不该承受的仇恨。1
李鱼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她想起了自己工作以后,母亲每次打电话来,都只说一件事——你弟弟要买房子,做姐姐的要掏钱。至于掏多少……那当然是有多少掏多少。
李鱼反问:那我要买房子怎么办?
她妈妈的声音立刻变得又高又尖:你一个女孩子买什么房子!结了婚找你老公要去!我们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为了什么!白眼狼!
李鱼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再后来,她就当没有爹妈,她妈经过多方打听,还跑来她的单位大闹,李鱼丝毫不心软,一个电话打了110,她妈被带到局里去才消停一些。
她妈妈恨得咬牙切齿,质问她是不是打算不赡养爹妈了。
李鱼回答,你去法院起诉啊,法院判多少,我每个月给多少,多的一分钱没有,想让我替李建文掏钱,门都没有!
她弟弟的名字叫李建文,她的名字叫李鱼,从这个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她是怎么样被敷衍被忽视的。
之后她爹妈就开始不遗余力的到处说她不孝、是个白眼狼之类的话,李鱼也不甘示弱,反手就把她妈诅咒她去死让她去当婊|子的那些聊天记录群发给了所有亲戚。
李鱼看上去是个温温柔柔很随和的人,但实际上却疯的很。
她从傅红雪的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卑微的被父母剥削、掠夺、毁掉一切,只是因为对亲情有渴望,祈求从爹妈那里得到肯定和爱。
但……没有爱就是没有爱,一个成长了的孩子应该要意识到这一点。李鱼早已经清醒过来,而傅红雪还在绝望的索求。
李鱼对傅红雪有着一种奇妙的怜惜之情,所以对花白凤充满厌恶。
但……其实李鱼自己,也在残酷的算计傅红雪,她明知道傅红雪不该背负这仇恨,却依然利用他去做事。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这件事是她非做不可的!因为万马堂必须倒下!
作为补偿,她会负责把傅红雪从他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不管他愿不愿意!
李鱼发完了呆,唤道:“一点红。”
一点红正在外间打坐,一只橘猫从门缝里费力的钻进来,围着一点红左喵喵、右喵喵,一点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听见李鱼叫他,他的双眼缓缓睁开,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李鱼道:“我要出门。”
一点红:“……现在?”
李鱼道:“对啊,快点快点,你陪我一起去嘛。”
一点红淡淡道:“你要去找傅红雪。”
他的语气之中多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杀气。
李鱼毫无自觉:“对啊。”
一点红冷淡地道:“你要找他,我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不用你亲自动身。”
李鱼道:“你不行。”
一点红冷笑:“哦?”
李鱼笑眯眯地道:“你不够温柔,吓坏了这只受惊的流浪狗怎么办?”
一点红:“…………”
半晌,一点红声音沙哑地道:“你要把野狗训成看门狗?”
李鱼的回答颇具有叶开的渣男气质:“哪有,我不过是想给可怜失意的小男孩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已。”
一点红:“…………”
行了,你闭嘴吧。
李鱼和一点红找到傅红雪的时候,他正在同公孙断对峙。
……不,或许说,是公孙断在单方面的激动喝骂而已。
这是个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刀,一把精钢制成的宝刀,他刚喝了酒,整张脸都红通通的,鼻孔一张一合的出气,像一只性格好斗的烈牛一样。
他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傅红雪的左手,傅红雪苍白的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刀,在这漆黑的夜里,这把漆黑的、形状古朴的刀显得格外的阴森和可怖。
公孙断怒喝道:“小子!拔刀!”
傅红雪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讥讽的、不屑的表情。
公孙断大怒,举刀砍来!
精钢制的宝刀,挟雷霆之怒,朝傅红雪的头顶劈下!
傅红雪拔刀,收刀。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李鱼根本就看不清刚刚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白光一现,然后公孙断劈刀的动作忽然就停下了。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的愤怒,可是这愤怒却停滞了,因为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线。这血线自他脖颈,缠绕一周。
一点红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来。
他站在李鱼的侧后方,忽然一伸手把李鱼拉到他怀里去了,李鱼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点红的手就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兴奋到了极点,连那一双恶狼般的灰眸都已缩紧。他浑身的肌肉都已隆起,他浑身的热血都已经沸腾。如果不是李鱼在这里,他怕是要忍不住……忍不住和傅红雪杀个你死我活。
这就是高手见了高手会有的反应。
他一把捂住李鱼的眼睛,嘶哑地道:“别看。”
李鱼怔了怔,轻声道:“怎么了?”
一点红**蛇般的声音嘶嘶道:“他把公孙断的头砍下来了。”
在他捂住李鱼眼睛的那个瞬间,公孙断的头颅落地,那具无头的身体喷出的鲜血已让傅红雪的周身都充满了血雾。
李鱼道:“……你怕我看见害怕?一点红,是谁刚认识我的时候故意在我面前戳穿别人的喉咙来着?”
一点红低低地笑了起来,道:“公孙断死的比那刺客不知道惨多少倍。”
李鱼淡淡道:“不……我得看。”
一点红挑眉:“嗯?”
李鱼道:“此人是因为我的命令而死,我要看看他的死状,如果我从来都不正视我下的命令,那总有一天……我会失去对生命的尊重。”
其实李鱼穿越之后,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下过几次杀人的命令,但她很明白自己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杀人,可以,但一定要谨慎。当时杀阿云丈夫的时候她没有去观刑,这一次她一定要看一看。
一点红怔了怔。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么了解公主。
一点红的掌心滚烫,他笑了一声,低沉地道:“好。”
然后他把手掌撤了下来,李鱼就看到了一片暗红血雾中的傅红雪,他面色惨白,那双黑眸之中翻滚着一种痛苦与厌恶混合的情绪,他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慢慢的偏头,朝李鱼望了过来。
他的额头已爬满了冷汗,他的喉头滚动着,好像就快忍不住呕吐……可是他还是在忍耐,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看着李鱼。
李鱼也就正在看着他,她那双如星尘般动人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什么情绪慢慢的爬出。
公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的脸色也很不好,因为她终于看到了头首分离的公孙断,这死状的确比一点红手里的那刺客要凄惨上许多。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慢慢的走近公孙断,然后抓住了公孙断的头发,一圈一圈的把他的头发缠在了自己的手上。
李鱼轻轻地道:“你要做什么?”
傅红雪道:“我要把他的头挂在万马堂的大旗之上!”
说着,他整个人就似是利箭一样冲了出去,朝着草原上的万马堂冲了过去!
李鱼对一点红道:“那……我们也走吧。”
一点红冷笑:“我能跟上他,你能跟得上么?”
李鱼觉得莫名其妙:“你当然是背着我跟啊!”
一点红啧了一声,忽然伸手,将李鱼横抱起来,然后也施展轻功,掠了出去。
或许他的轻功要比傅红雪要好上一些,因为他抱着李鱼,居然也能轻轻松松的跟在傅红雪身后。
傅红雪头也不回的来到了万马堂的大旗之下,此刻夜已经深了,草原上好像已没有人醒着。
傅红雪仰头望着那面大旗,“万马堂”三个字是鲜红色的,好像是三个用鲜血写出来的字一样,草原的夜晚很冷,寒风烈烈的吹、旗帜飒飒的响。
傅红雪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极度的仇恨与痛苦一般。
他轻轻松松地掠起,轻轻松松的把公孙断的首级挂了上去,然后……他跌了下来。
其实一点红在他要落地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状态的不对,可是他又不是什么好心人,傅红雪就算跌死,他也只会冷漠的看着。
但是李鱼,吓了一跳,慌忙去拉一点红的衣裳,道:“他好像发病了!快去看看。”
一点红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傅红雪蜷缩在地上抽搐的身体,说风凉话道:“羊癫疯,死不了。”
李鱼瞪他一眼,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还踉跄了一下,被一点红无奈的扶了一把。
一点红道:“癫痫的人力气很大,你别靠近,别被他胡乱抓住。”
这身板,被抓挠一下感觉都受不了的样子。
李鱼道:“那也行,你去看看呗。”
一点红大步走过去,然后随手撕了衣角的一块,抓起傅红雪的头发让他昂起头,直接把那布料塞傅红雪嘴里了。
李鱼:“…………”
一点红不忘解释:“癫痫之人,牙关紧咬,咬到舌头就基本等于没救了。”
李鱼:“我知道,就是你实在是有点粗暴。”
一点红道:“怎么?不满意就把他扔这里得了。”
李鱼:“满意满意,那你扛上他咱们走呗。”
一点红道:“我要扛他,怎么带你走?”
李鱼的回答颇有一个老板应该有的特色:“你能做到的,加油。”
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