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一个小时后,叶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望着走在前面的背影,还是有一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

程非池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愈发缓慢,回头问:“走不动了?”

四目相对,叶钦猛一个激灵,忙摇头说:“走得动。”

察觉到程非池转过去后脚步放慢许多,叶钦心中升腾起一阵暖意,他又抬手抹了一把不知道干不干净的脸,不想留下一丁点哭过的痕迹。

想到刚才仗着周围没人,放飞自我地哭得大声又放肆,眼泪流了满脸,叶钦就臊得慌。

不知道程非池听见了没。

他仔细回想了下,貌似没在电话里听见嘟声,待到他说完话,那头才传来人声,唤他的名字:“叶钦?”

他当时惊得魂飞魄散,捂住嘴生怕再发出声音,冷不丁打了个嗝,接着呛出一连串咳嗽,眼泪流得更凶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不急,耐心地等他安静下来,问:“你在哪里?”

叶钦确定是他的声音,当即就不怎么害怕了。

现下平复心情,观察四周才发现这里看似荒芜,实际上虫鸣鸟叫声不断,风声更是在林间盘旋不休,无怪乎程非池在电话里就判断出他可能有危险。

只是叶钦原以为这次迷路会以报警告终,没想到程非池本人正在这座山上,问了他周围的状况,让他开着电筒在原地等,不出半个小时就找到了这里。

这山不高也不大,叶钦这会儿竟不知该为自己的举动丢人,还是该庆幸先打了程非池的电话。

虽然他当时根本没抱希望能打通。

走到一个岔路口,程非池看了看路标,再看时间,转头对叶钦道:“你说的那家民宿我没见过,现在很晚了,不一定能找到,我们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如果不介意的话,去那边将就一晚吧。”

叶钦当然不介意,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直接,问:“你在这里度假?”

“嗯。”程非池道,“我妈想回首都看看,市里空气质量差,对她的身体不好。”

看来也是订的民宿之类的住处,叶钦想。这种巧合都让他碰上了,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眼看前方隐约有光亮,就要到地方了,叶钦脚步不由得加快,走到程非池身侧,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和心头鼓噪的冲动,急于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是程非池先开腔:“这山里没有猛兽,慢点走,注意脚下。”

叶钦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怕黑的事,讷讷地应了声“好”。

酸涩再次在心中蔓延。不知是否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停电的教室,狭窄的后排,喧闹的人声,还有将他慌乱的心情瞬间安抚的一个吻。

思绪纷乱间,脚下不慎一滑,程非池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腕。

叶钦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皮肤上,渗进皮肉里,流动着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胸口盘旋的一股冲劲化作勇气,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顿时冲到喉咙口。

他想问程非池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从前是你为我改变,现在我可以为你改,你想要我什么样,我就改成什么样,好不好?

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拉程非池即将松开的手,张开嘴刚要说话,前方闪过一簇刺眼的光亮,紧接着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声音:“哥,看这里!我在这里!”

山中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青草香,以至于刚烧开的热水也被沾染,放下杯子,舌尖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熟悉味道。

罗家在这山上的别墅还在的时候,叶钦曾嫌弃这味道腥,每次来只愿意喝自带的饮料。不过几年功夫,再喝这里的水,就只剩下怀念和怅然。

“喝完啦?我再给你倒一杯,这么热的天,能喝下热水的真不多。”

名叫颜虹的姑娘热情地站起来给他接水,叶钦忙站起来推辞:“我自己来。”

“跟我客气什么呀。”颜虹抢过他手中的杯子,“非池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应该的。”

叶钦被她女主人般的姿态弄得有些无措,终究还是让她去倒,接过杯子的时候,小声说了句“谢谢”。

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人,程欣在屋里休息。

程非池去厨房切水果的时候,叶钦本想去帮忙,还是被颜虹抢了先,他只能像个客人一样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听着从厨房方向传来的低声交谈和女孩子的笑声。

“原来你们俩是高中同学啊?”三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时,颜虹给叶钦挑了片西瓜,自己拿着程非池削的苹果,“首都第六中学?听伯母说,非池哥年年都拿奖学金哦?”

叶钦捏着那片西瓜,不知该从哪里下嘴,回答道:“嗯,他成绩很好。”

颜虹俏皮地转了下眼珠:“有很多人追吗?”

叶钦看了坐在一边翻看文件的程非池一眼,点头道:“嗯,很多。”

颜虹笑了,笑得颇有些引以为豪,咬了一口苹果接着问:“那他上学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不爱笑吗?我刚才给他讲了好多笑话,他嘴角都没动一下。”

听到这里,程非池才有了点反应,他眉头微蹙,稍稍抬了下头。

这五年里,叶钦很少主动回忆过去,可是他记忆中的的程非池大多时候都是面目柔和的。他从不吝啬在自己面前露出笑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钦察觉程非池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大概是出于私藏的心理,他违心道:“差不多吧,从前也不怎么爱笑。”

晚饭时间,程欣被颜虹扶着出来吃饭。

她整个人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脸色蜡黄,看着比从前更瘦了。程非池介绍叶钦说这是去过他们家的同学,程欣也没把人认出来,随便打了声招呼,用了一碗汤和一点面食,嘱咐颜虹招待好客人,就回房间去了。

叶钦在这里待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整个屋子里就他一个外人,颜虹对他越热情,他就越难受。

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手机点开许久没上的校园网。

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玩论坛了,帖子刷新缓慢,叶钦发现几年前关于程非池去哪里了的帖子又被顶到前排。

末尾有个三天前的匿名回复,说在s市的某酒店里偶遇程非池,服务员都喊他程总,还说他身边跟着个漂亮女孩,圆眼睛翘鼻子齐耳卷发。

简单几个字的描述,刚好与颜虹的相貌特征吻合。

叶钦更睡不着了,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倒水喝。

这幢别墅三层高,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走到楼梯口,他伸脖子朝楼上看,程非池住的房间门开着,看来已经起了。

下楼的脚步不由得加快,步入客厅,只看见颜虹一个人在餐桌前忙碌。

她冲叶钦招手:“非池哥带伯母出去散步了,我们先吃早餐。”

叶钦推说自己不饿,等他们回来再吃,颜虹偏要拉着他坐下:“没关系啦,伯母不在,这里我做主。”

这些年,叶钦再不适应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来由的,他觉得这姑娘在他面前拿捏姿态,且话里有话。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拿了片面包咬了一口,默不作声地地嚼,心想等待会儿程非池回来了,他道个别就走。如果时间够的话,他还有话想对他说。

颜虹却不打算放他安静地吃饭:“你应该跟我同岁吧?高中毕业就出道了?”

昨天闲聊时交换过个人信息,叶钦再不出名,百度百科还是能查到资料。闻言他点点头:“嗯。”

“高中的时候,你和非池哥关系很好?”

也许是做客的关系,叶钦觉得自己在这场交流中处于劣势,他尽量镇定道:“没有,就普通朋友。”

“这样啊。”

颜虹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用勺子搅了搅杯子里的牛奶,忽而又问:“昨天你说他很多人追,那这‘很多人’当中,包不包括你啊?”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程非池用轮椅推着程欣在周边的小路上行走。

山中的夏日比城市沁凉不少,尤其是早晨。程欣穿了长袖外套,身上盖着薄毯,掩嘴咳嗽几声,说:“回s市就把订婚仪式办了吧。”

程非池脚步顿住:“我还不想结婚。”

程欣偏头往后,劝他道:“迟早都要结的,颜虹家世好,又喜欢你,你娶了她我就……”

“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程非池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重复一遍,“当年您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只要我出国,您就可以放心了。”

程非池的声线很冷,听不出一点情绪。程欣用胳膊推轮椅转了个身面对他,他的表情跟他的声音一样冷硬。

这让程欣有些恍惚,她记得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会叫自己“妈”,而不是一口一个“您”,生分而疏远。

“妈妈都是为你好。”程欣以为是五年的国外生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急于跟他拉近母子关系,倾身去握他的手,“你和颜虹不是在国外就认识了吗?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你爸爸也觉得颜虹好……”

“你们觉得出国好,就逼我出国,你们觉得她好,就逼我跟她结婚?”

程欣立刻放软语气:“妈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下就希望在临死前看到你在易家站稳脚跟……”

程非池不禁在心中冷笑,“死”字也没能让他有一丁点动容。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五年前他在心灰意冷、迫切想要逃离的时候做出这个仓促的选择,当时就猜到会由此牵扯出今后连绵不绝的索求。

然而在这五年间,他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他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由着别人随意拿捏,更不该为任何人做出退让和妥协。

“请不要再把你们的期待强加在我身上,我答应过的事情自会办到,至于其他的,我想我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听完程非池犹如作报告般的陈述,程欣仰头看他,从他过分冷静的面容中,好像看到了当年在医院里割开手掌与她对抗的少年。阳光一晃而过,眼前褪去桀骜叛逆变得更加稳重自持的男人,又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忽然意识到,五年的海外漂泊,与其说让他成长,不如说给他时间在周身建起一堵更加坚实的城墙,城门紧闭,触手可及却刀枪不入。

这次颜虹跟来首都,确实是程欣自作主张下的邀请,想让两人培养感情。她以为用母亲的身份施压,程非池不可能弃之不理,就像五年前,他终究听了她的话一样。

可是她忘了,她自己是第一个被阻拦在这城墙外的人。

程欣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累。她将轮椅慢吞吞地调转:“先回去吧,颜虹该等急了。”

回到别墅,颜虹在院子里泡茶,把程欣扶到餐桌前吃饭,程非池抬头朝二楼看了一眼。

颜虹道:“他说还有事,先走了。”

程非池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吃完饭,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昨天忘了问叶钦来这山上做什么。

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昨天下午抵达首都,从外婆那边拿到他出国前留下的东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这个曾经用过的手机。

外婆说:“我想着你总有一天要回来,以前的朋友还是要联系的,就帮你把号码一直保留着。”

晚上来到山上,或许是回国之后就连轴转的生活让他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清闲,他鬼使神差地按了电源键。

不到三分钟,就接到了叶钦的电话。

老旧的手机待机时间缩短,只过了一晚上就自动关机了。插上电源,开机,等了一会儿,屏幕上空空如也,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消息。

程非池把手机放在房间里充电,下楼时经过叶钦住了一晚的房间,他走进去关窗户,看到桌上摆着一瓶花露水。

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谢谢款待,我先走了。

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狗爬字,句号却是圆润饱满的。

右下角的署名是“叶软”,和他五年没碰的那个手机里的备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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