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次日清晨,叶钦没能第一个起床,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程非池已经餐桌旁喝咖啡了。

刷牙洗脸揉眼睛,对着镜子使劲儿瞧。

虽然过惯了寻常日子,可身体的某些部分还不懂事地娇贵着,比如胃,比如皮肤,再比如眼睛。

但凡前一天哭过,第二天眼睛里头定布满红血丝,滴眼药水也收效甚微。

拨刘海挡住眼睛,叶钦有些忸怩地走到外面坐下。

早餐看样子是厨房送的,两个流沙包都精心摆盘,三明治也切得整齐漂亮,一口咬下去食材本身的清香伴着沙拉酱的浓香溢满口腔,面皮也煎得外脆内软,口感极佳,比他做的不知强上不知多少倍。

难怪程非池要点餐也不吃他做的了。

叶钦不禁有些失落,这些年他有心学做饭,奈何在这方面确实不开窍,严格按照食谱一步步来都能做出一锅黑暗料理,也就煎鸡蛋的本事勉强拿得出手。

程非池见他放下杯子擦手,问:“吃完了?”

叶钦点头,程非池站起来,走到玄关处的柜子旁拿来一个盒子,边走边打开,顺便将昨天晚上用过放在茶几上的烫伤膏一并带来。

走到跟前,叶钦定睛一看,发现新的那瓶是红花油,蹭地跳起来,接过两个瓶子就往卫生间跑,头也不回地说:“谢谢,我我我自己来。”

进到里头,叶钦背靠着门长舒一口气。

昨天就是在这里,程非池托着他的手给他抹了烫伤膏,还问他后腰的伤疼不疼,说要带他去看医生。

当时他是如何回应的?

叶钦大着胆子仔细回想了下,那时的他正沉浸在程非池那句“我知道”带来的震撼里,想抬头看看程非池的表情,又怕他脸上带着戏谑或者不屑,像自己从前那样。

哪怕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叶钦还是怕得要命,把头埋得更低,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抵挡一时,逃避近在眼前的真相。

然后就被程非池握住垂在身侧的手,接着鼻间飘进一股药油的刺鼻气味。

程非池边给他抹药边问他话,见他只会点头摇头,另一只手覆在眼上迟迟不愿放下,终是没再追问,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便出去了。

叶钦恼恨自己懦弱无能,尤其是在程非池面前,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受过比这疼百倍千倍的伤,遇到过的欺压更是两个手都数不过来。他自己都习以为常,也听过不少来自别人的安慰,可没有哪个比程非池的一句话更让他心酸难忍,只想扑到他怀里哭一场。

程非池之于他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能激起他全部的斗志,也能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

别人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他都不关心,他在乎的只有程非池怎么看他,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还愿不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想归想,抱上去这种事,现在的叶钦还没胆子做。

自己上完药,顺便调整了心情,出来时程非池已经站在玄关扣衬衫袖扣,鞋子也放在脚边。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偏头对他道:“现在回剧组会不会太早?”

到酒店楼下,看见已经停在门口的商务车,叶钦迟钝地意识到程非池要送他回剧组,忙道:“我自己打车就行,来回要花很长时间呢,你去忙你的……”

声音在司机给他打开后座门后越来越小,直至微弱到听不见。

程非池坐在后座的另一边等他上车,场面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味道。

存着多跟程非池待一会儿的心思,叶钦还是妥协上了车。

行到环城高速上,远远能看见连绵起伏的苍泉山,叶钦渐渐察觉到不寻常之处。

平时程非池都是自己开车,开的也不是这辆商务型的车,今天不仅换车让司机驾驶,还带了一身西装裙打扮干练的助理。

此刻程非池在后座用笔电处理文件,助理坐在副驾驶给司机指路,这状态分明是去工作,而非顺路送个人。

叶钦越想越觉得不对,坐不住地伸长脖子张望,车子刚下高速就说:“麻烦靠边把我放下吧,前面就快到了。”

助理扭头看程非池,等他下命令。

埋首于工作的程非池头也没抬,平静地说:“按原定目的地行驶。”

到了地方,叶钦火烧屁股般地跳下车,车门还没带上就冲里面道:“谢谢谢谢,我先进去了,回去路上……”

“等我一下。”

程非池只用几个字就让叶钦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眼睁睁看着车上的人全部下来,程非池走到他跟前,抬手帮他整理了下打褶的前襟,说:“走吧。”

昨天得到通知说今天的拍摄在室内。剧组开工早,这个点摄影器械和道具已经全部就绪,工作人员也都在场,有几个正咬着包子闲聊,见叶钦来了招呼道:“弟弟来了啊,吃早饭了吗?”

程非池让叶钦走在前面,叶钦跟相熟的几人问了好,便不敢抬脚埋过门槛往里面走了。

他不想引起骚乱,可剧组的人个个眼力卓绝,尤其是那个生活助理,看看叶钦,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人,扭头就溜进屋里喊人。

不一会儿,剧组主要工作人员就在这不大的院子里聚齐了。

包括那位色欲熏心的李导。

他大约也没想到会碰到这阵仗,打量了程非池的衣着打扮和外面停着的车,满脸堆笑道:“这位是……?”

程非池站在原地不动,言笑不苟的模样和阴霾沉重的气场让周遭都跟着鸦雀无声。

打头阵的李导得不到回应,干笑几声,尴尬地看向叶钦:“小叶你还不快介绍一下?”

此时,一旁的女助理上前递名片,接着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诸如“叶先生是我们程总的朋友”“还望剧组上下多多关照”之类的场面话,看着像是拜托,实则透露给人一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施压之意。

李导自接了名片看见上面的名字和公司职称后就大气都不敢出,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女助理也只剩“好好好”“是是是”“没问题”点头哈腰答应的份,大夏天的,不过两三分钟就出了一脑门冷汗。

周围的人也没见过这金主直接来剧组帮撑腰的场面,不过大约都能猜到为的什么。

那天所谓的杀青宴,叶钦出去后李导连忙跟上然后被扶着回来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私底下也没少讨论。

威慑的目的达到,程非池和助理先行离开。

李导一行人热情地将人送到外面,站在门口被程非池凛若冰霜的眼神一扫,一步也不敢再上前:“程总您路上慢走,咱们就送到这儿,就送到这儿……”

训练有素的助理和司机一起站得远远的,方圆二十米内只有程非池和叶钦两个人。

叶钦从方才起就木愣愣地说不出话,这会儿四下没别人,脸上才有了点别的表情:“我……你、你不用这样帮我,万一给你惹上什么事……”

看着眼前的人惊惶无措的样子,程非池的思绪忽而飘回六年前。

初秋的夜晚,学校外面的人行道上,叶钦跟现在一样,因为被旁人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吓得不轻,不敢坐他的车后座,不敢跟他并排走,生怕再有人知道了传出去影响他升学。

他还记得当时的叶钦抓着头发,皱着脸懊恼地说:“你好不容易拿到奖,这种时候要是让别人知道就全完了,没有学校肯收你了。”

过去跟当下重叠,两件事竟奇妙地如此相似。

达到的效果也如出一辙,心口的软肉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程非池怔怔回过神来,对上叶钦写满焦急担忧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一时半刻无法打消全部顾虑,程非池的话还是让叶钦安心不少。

他目送程非池上车,躬身往贴了单向膜的车后窗里看,鼻子都快贴玻璃上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蔫蔫地刚打算退开让车走,窗户突然下降打开了。

程非池端正地坐在里面,左手拿着一支笔,右手将一张名片递出窗口:“有事打我电话。”

停顿片刻又说,“记得抹药。”

预计半天可以补完的镜头实际耗时两天半。

这回不是剧组看叶钦好拿捏故意怠慢他拖延时间,相反的,因为剧组上下对他的态度大变,一会儿怕他累着饿着,一会儿又怕太阳大把他晒黑,拍摄进度一改再改,一推再推,导致叶钦一天24小时内除了吃饭睡觉拍戏,还有大把时间坐在剧组的休息室里发呆。

“你那哥哥来给你撑腰,你也不喊姐姐围观,太不够意思了吧。”

空调大开的休息室里,桌上摆着满满四五盘水果,刘雨卿捻着几颗葡萄往嘴里扔,边大快朵颐地吃,边控诉叶钦的“不人道行为”。

叶钦摆弄着手里的名片,咕哝道:“没什么好看的。”

“看李导吃瘪啊,”刘雨卿道,“他先前说我演不出小市民逢迎讨好的感觉,让我多去外面看看学学,那天不就是个大好的机会吗,导演亲自下场示范什么叫作‘谄谀献媚’。”

叶钦被她逗得哈哈笑,她转而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么帅的男人,不当演员真是可惜。”

说到这个叶钦就急:“他有工作,他很忙的。”

这回轮到刘雨卿笑了:“哈哈哈瞧你紧张的,就你这么大的醋劲儿,以后还是别拍戏了,既辛苦又危险,还不如留在家看着你哥哥,反正他有钱,养活你一个不成问题。”

“那……那不就真成包养了吗?”

“包养”两个字叶钦说得很小声,怕被人听见似的。

刘雨卿学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凑过来眨眨眼睛:“原来弟弟不想被他包养呀?”

叶钦一下子红了脸:“不、不想啊。”

于叶钦来说,包养这事唯一能诱惑到他的就是能经常跟程非池见面这一点。

他想跟程非池复合,想回到从前的恋爱关系,哪怕如今圈内对程非池和他之间的包养关系已经无人不知。

程非池必定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种种帮助不过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如果到最后只有这两个选择,叶钦也宁愿和程非池做普通朋友,而非不清不楚的情人。

叶钦拿着程非池的名片白天看夜里也看,本想发短信好好为送他来剧组这件事向他道谢,又觉得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全部镜头补完后他乘车下山,再次不请自来到了花园酒店。

程非池这天晚上回得依然很晚,打开灯将外套扔在玄关,边扯领带边往屋里走,抬头撞上从次卧里出来的叶钦,两人俱是愣在原地。

叶钦以为程非池今天不会回来了,毕竟这里又不是他唯一的住处,是以听见门锁响动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滚地上。

而程非池为什么惊讶,叶钦也能猜到原因。

那天给他的那张名片背面写了四位数字,叶钦当时便知道这是门锁密码,可是程非池递过来的时候说了“有事”再联系,分明是在委婉含蓄地告诉他别没事往这里跑。

密码是留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而不是让他来去自如把这里当自己家。

果然,程非池领带也顾不上摘,第一反应便是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钦摇头,心中满是苦涩。

这正是他这些天纠结的原因。

程非池做事条理清晰,待人也是亲疏分明,给电话给密码的意义也就一目了然我可以帮你,可以护着你,但你不要得寸进尺,妄想让我再次为你打破原则。

叶钦这次来就是想问个究竟,哪怕求得原谅是场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持久战,他至少有权利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是否正确。

程非池每天晚上都有看会儿书再睡的习惯,无论多晚。

等到程非池洗过澡捧着书坐下,叶钦抓住时机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非池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你问。”

叶钦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酝酿许久才说:“你的手怎么了?”

程非池下意识垂眼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下,手指关节动了动,片刻后淡淡道:“没怎么,不关你的事。”

叶钦知道他这里的“不关你的事”就是与他无关,可他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程非池看上去再镇定强大,再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他只是习惯将难过的事情藏在心里不说,默默把所有重担一力背负,从前是这样,现在亦然。

如若他真有那么无坚不摧,真不会受到伤害,也就不会因为听见那样一番不堪的话便失去希望,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想让他开心,就要找到症结所在,不能再想从前那样一味依赖和接受。

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回答,叶钦便换一个:“那天我在门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吗?”

看似理直气壮的叶钦其实全无底气,手心都冒出涔涔的汗。

尤其是程非池始终淡定自若的状态,更将他的心理防线击得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

“刚才已经回答过一个问题了。”程非池将视线放回书页上,抿唇不再多言。

胸中凝聚的勇气再次被冷漠抗拒打散,叶钦耷下肩膀,松掉一口气的同时,一股浓浓的绝望席卷心头。

他好像又把一个绝好的敞开心扉的机会搞砸了。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行尸走肉般地去厨房倒水,喝水,收拾屋子,把玄关放着的外套挂起的时候,又瞧见那瓶男士香水。

叶钦拿起来看,垮着嘴角将没机会问出口的问题对着那瓶子问了:“你……你是不是要订婚了啊?”

既是没人听到的自言自语,他便可以放肆地释放酸楚委屈,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都带了鼻音。

谁知竟得到回复。

看书时向来专心投入什么都进不了耳朵的程非池再次抬起头,朝叶钦的方向道:“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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