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入常山之时,天色已晚。
山寺远离人烟,鸟雀虫鸣声声聒噪。
盈盈月色笼罩山寺,晚风掠过山间松涛,似夜雨沥沥。
“沈师姐,我没骗你吧,这一路风平浪静,我师兄最是嫉恶如仇,绝对没有什么妖僧的。”
怀祯望着不远处近在眼前的山寺,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期待。
算起来,他也有四五年没有见过明寂师兄了。
江临渊叩响了昭觉寺大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僧袍的小和尚出来应门,他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见一群人乌压压地立在门口,登时吓清醒了。
江临渊:“叨扰了佛门清净,抱歉,我们是从纯陵来的,不知你们住持是否同你说过我们来此拜访的事情?”
这小和尚闻言半响才想起来,师兄最近似乎是说过会有人前来拜访。
他磕磕绊绊答:
“说、说过的,施主们请进,我这就去向佛子通传。”
寺院大门吱嘎敞开,众人鱼贯而入。
一入寺中,沈黛便觉得有些新奇,寻常寺院内大多古朴肃穆,庄严持重,这昭觉寺内却不只有葱茏的参天古树,还种了大片大片的紫陽花。
寺中石灯摇晃,月光下,紫陽花幽幽盛放。
“看来你这师兄也不是什么庄重佛子嘛。”
谢无歧嗅了嗅旁边的紫陽花,语调仿佛在故意找茬。
“这花照料得这么好,说不定是为哪个心上人种的吧?”
怀祯刚想脱口怒答“你胡说”,但他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长进,小和尚憋着一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一句:
“阿弥陀佛,谢师兄不也给沈师姐种了粉黛草,难不成也是给心上人种的?”
“……”
谢无歧难得说不出话。
沈黛却没听到两人对话,只是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走在前面的一位陆家修士。
“小心。”
那修士收回脚,这才发现他差点踩到边上一株不起眼的花苗。
前面引路的小和尚循声回头,见他差点踩到花苗,大惊失色:
“没事吧——”
修士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刚要答没事,便见小和尚神色匆匆过来查看花苗。
见没踩到,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施主们小心些,这些都是明寂师兄精心照料的花,可千万不要随便摘花踩花。”
陆夫人责备了一声那修士,对小和尚道:
“失礼了,我们会注意的。”
小和尚心有余悸的双手合十,抬脚继续朝寺内深处走去。
他停在松风堂前,轻叩三声,道了句从纯陵来的施主们到了。
这更深露重,沈黛本以为这位佛子恐怕早已入睡,他们要等上一会儿,不料里面很快传来回应:
“进来吧。”
是个青年的声音。
虽是青年,音调却很独特,或许因为是佛刹中人,音色也像是古钟沉沉,带着一点悠远余韵。
门扉无风自开,外面分明月光皎皎,却半点照不亮这漆黑内殿。
殿内只有一座半人高的缠枝烛台,几枚烛火微弱摇曳,勉强能众人看清旁边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身着黑色僧衣的佛子神态平和,气质出尘,光影忽明忽灭地映在他如玉般质地的面庞上,分明是俊逸秀美的五官,却无悲无喜,好似他身后垂眸悲悯世人的佛像。
“诸位远道而来,茶水皆已备好,请用。”
众人这才发现,眼前蒲团和茶杯,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们一行人所用。
茶水还滚烫,应是从他们跨入昭觉寺时备下的。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洞察力,就连衡虚仙尊也有些意外。
“明寂师兄!”
怀祯许久未见这位幼时对他多有照拂的师兄,原本守礼的他也忍不住先开了口。
“许久未见,不知师兄还记不记得怀祯?”
明寂眸如点漆,望着怀祯瞧了瞧,面上神色很淡,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无情,只觉得他生来情绪便这样淡罢了。
“长高了。”他语调虽然平淡,话说得却有些人情味,“师尊与我传过讯,说你十岁结丹,很不错,但须知金丹以后,举步维艰,万不可大意,佛道修心,不可闭门造车,知道吗?”
怀祯一听便知道,师兄还是从前的师兄,眼泪汪汪道:
“怀祯知道!”
此地到底不是叙旧的场合,怀祯说完这句便坐了回去,接着衡虚仙尊将他们此行目的告知了明寂。
“……如我所言,我们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寻找我在常山失踪弟子陆少婴,二是求证我门下弟子宋月桃的身世来历,不知对于这两件事,明寂佛子可有印象。”
“陆少婴之事,之前我便同贵派派来的人说过,我虽知道纯陵有修士来常山除祟,却没有见过这位陆仙君,只知道他在常山山下逗留了一段时日,没有去除魔斩妖,那妖邪倒是找上了他,失踪以后我也派人搜寻过,但未曾找到他的踪迹。”
这番话陆夫人不是第一遍听了,但她再怎么追问,明寂说的还是那套说辞。
她只能按下,转而指着宋月桃。
“那她呢?”
去宋月桃的养父母家中时,陆夫人得知,昭觉寺平日用的蔬菜都是宋家供应,小时候的宋月桃除了干农活之外,还要负责将一车的菜都送去昭觉寺。
“明寂佛子,这位姑娘,你可曾认得?”
昏黄灯火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了过来,宋月桃被看得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半响,那可怕的眼神才从她身上移开。
“认识。”
陆夫人还不相信:“真的认识?你不再仔细看看?她——”
“临霁镇宋家的女孩,闺名月桃,今年大约该有十八岁,从前负责送菜来昭觉寺,从她八岁的时候,她八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陆夫人这才收了声。
宋月桃的心似也终于落地。
那些纯陵弟子也轻松了起来,附和道:
“我就知道,月桃师妹一定没问题。”
“虽然陆师兄还没找到,但至少洗清了月桃师妹的冤屈,也算是一件好事。”
“是啊,现在月桃师妹没了嫌疑,要是能在找到陆师兄,我们紫府宫又能和从前一样了。”
纯陵弟子一片轻松氛围,那边的陆家修士却是气氛凝重。
明寂两边都没理会,只看着宋月桃,忽然开口道:
“你没有嫁给那太守公子,而是拜入仙门,不知从前与你交好的那位阿丑姑娘,是否也跟着你一道入了纯陵十三宗?”
宋月桃眼中的笑意倏然冻结。
“……明寂师兄有所不知,阿丑,在我离开临霁镇的那一年,就已经意外死了。”
明寂仿佛已预料到这个答案,面上情绪毫无波澜,只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天色已晚,施主们远道而来,还是早些歇下,明日再商议寻陆仙君的事情吧。”
沈黛等人被安排在离松风堂不远的厢房住下。
她本就没有睡觉的习惯,现在又心事重重,连打坐入定也做不到,只能推开窗棂,看着外面皎洁月光下寂寂盛放的紫陽花发呆。
常山,昭觉寺。
临霁镇,宋月桃。
平溪郡,太守公子。
这一团线索好似快要串在一起,却又少了点什么而没法连贯起来。
空气中弥漫这紫陽花的味道,还带着些风雨欲来的泥土气息,大约是要下雨了吧。
沈黛抬头望了望天幕,皓月当空,却又不像是有雨的样子。
……诶,等等。
月亮悬挂的方向,怎么好像是东边?
沈黛有点不能理解地望着月亮,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要后仰跌倒。
“师妹——!”
耳边的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烦人。
“师妹你醒醒!快用力呼吸!别晕啊!快闻!”
就在意识要归于黑暗的前一秒,沈黛的鼻尖嗅到了一缕清冽苦涩的味道。
差一点就要沉寂的意识再度苏醒过来,她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张脸,微微蹙眉,开口第一句便是:
“我死了吗?怎么会看到死人的脸呢?”
她话说得很认真,陆少婴刚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凝固。
换做别人,他躲躲藏藏在此处潜伏了三个月,好不容易见到了可以信赖的人,刚要感动就听对方来句“死人脸”,他早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了。
可说这话的人是沈黛,他忍了忍,将脾气憋了回去,只说:
“……你没死,我也没死,但再不抓紧时间,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
沈黛有些头疼,她敲了敲脑子,半响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陆少婴。
而且是生龙活虎的陆少婴。
沈黛反应很快,见他出现,便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没被邪祟抓走,你是自己躲起来的,是不是?”
陆少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沈黛想明白,他点点头。
“我来常山,就是为了失踪的,走之前留下的那些信息是为了引你们怀疑宋月桃,不过来这里之后我也真的发现了一些东西——怎么样?我失踪以后,宋月桃有没有被抓起来严刑拷打?”
满脸脏污的陆少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黛,但她却平静地告诉他:
“没有,不仅没有被严刑拷打,还多了一个重羽族的身份,差一点就被认作重羽族族长的妹妹,身份更上一层楼了。”
陆少婴大惊失色,不敢相信。
“怎、怎么会……”
那他藏在这里三个月,岂不是白费了?
“我师尊和师兄呢?我都失踪了,他们就没有一点怀疑宋月桃?没抓她逼问我的下落?”
“也没有。”沈黛看着他的眼神略带怜悯,是那种觉得他傻得可怜的同情,“你师尊师兄信不信我不清楚,但你那些师弟,倒还挺维护宋月桃,说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陆少婴大怒:
“怎么不会!她怎么就不会了!!一群白痴!被那女人骗得团团转,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沈黛没说话,只是是瞥他一眼。
陆少婴说完也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他这话杀敌一千,自损一万,句句骂的都是他自己。
……以后还是换个骂法吧。
沈黛看着眼前与往日大不相同的陆少婴。
他一身污泥,头发都打了结,身上那水墨色的门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沈黛方才被他扶了一把,感觉自己身上都沾染上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陆少婴见她盯着他碰过的地方沉思,意识到自己三个月没整理仪容,涨红了脸道:
“我身上这个,是去挖紫陽花根茎做解毒香囊的时候染上的,我这么脏也是有原因的,这时候就不要嫌弃我了……”
“紫陽花根茎。”沈黛没理会陆少婴的废话,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常山紫陽花,该不会是紫陽万华境吧。”
陆少婴眼前一亮:
“你也知道紫陽万华境!”
这是十洲修真界失传多年的一种秘术,最早由一个叫千极宗的门派创立,但此幻术普通修士不易习得,便渐渐失传,最后辗转流落入魇族手中。
紫陽万华境构造秘境,催动人的七情六欲,正好能配合织梦吸魂的魇族,助生心魔,一旦心魔结成,再为魇族所食,便可功力精进数倍,所以魇族得了此秘术,反而将其发挥出了十成十的功力。
前世修真界与魔族魇族混战时,不少修士都吃了大亏。
“普通的紫陽万华镜也不过是制一些紫陽花香之类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种了这么多的紫陽花……”
说到此处,陆少婴忽然反应过来。
“这秘术失传多年,偏门典籍里都不一定有记载,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黛打坐调息,将体内的毒素逼出,又封住了嗅觉,这才能从地上缓缓站起。
“没时间闲话了,你既然没死,还不去救其他人?你母亲也跟着来了,再说下去——”
陆少婴在昭觉寺潜伏三个月,不是没有见纯陵和陆家的人来过,但之前他都没有露面。
就是觉得这昭觉寺不对劲,宋月桃的来历也不对劲,他不信任旁人,要么他把真相整个查清,要么是沈黛亲自来,否则他都不会轻易露面。
此刻听到他母亲也来了,陆少婴带着紫陽花根茎制成的香囊便要出去。
走了几步,又在门口停下,他回头扔给沈黛另一个备用的香囊,嘱咐沈黛:
“你去找师尊,找我大师兄,或者找你那几个师兄也行,总之不要一人独行,那个明寂非常危险,你,一定不要逞强,我去寻了我母亲,很快便来找你——”
沈黛捏着手中香囊,有些意外。
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从陆少婴口中听到“不要逞强”这句话。
她一边朝谢无歧他们所在的厢房跑去,一边在心中升起了一种怅然的心绪。
这话若是前世十三岁的她听了,大约会很开心。
可惜了,十三岁的她不会再回来,如今的她,也不会被这种话打动了。
跨出院子,沈黛才发现今夜陆少婴并不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衡虚仙尊虽对紫陽万华境了解不多,但毕竟修为深厚,在察觉到这里不对劲的第一时间便化去了紫陽花的毒素,同时将其他的纯陵弟子也一并唤醒。
谢无歧等人也十分警惕,叫醒差点中招的怀祯后,他们立刻奔赴沈黛这边,见沈黛安然无恙地出现才终于放心下来。
沈黛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宋月桃呢?”
陆家的修士有陆少婴管,应当是无事的,可宋月桃是纯陵的人,此刻衡虚仙尊和江临渊等人都在,却独独不见宋月桃。
怀祯体内还有些毒素未除净,此刻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
“不会是明寂师兄,不会的,他不会设下这种邪术……”
这下沈黛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怀祯了。
那边陆家修士也匆匆赶来,眼眶通红的陆夫人身边跟着蓬头垢面的陆少婴,众人还没为陆少婴的忽然出现而震惊,便听见纯陵弟子中有人高声呼喊:
“鬼!是怨鬼!那边,那边全都是——”
众人循声抬头,入目便是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常山月夜下,密密麻麻、数量不知凡几的怨鬼流魂踏着月色而来,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令整个常山都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衡虚仙尊毫不犹豫地掐诀结阵,张开能护住在场所有人的御魔结界。
这些怨鬼流魂像无头苍蝇一样奔向他们而来,哪怕在撞上御魔结界的同时就被强大的灵力灼烧成一缕青烟,他们也没有丝毫畏惧,像是被什么人操控着的傀儡,眼中唯有目标,没有生死。
“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多啊!”
这些前仆后继看不到尽头的怨鬼像是没有尽头,与衡虚仙尊一道结阵抵御的纯陵弟子们虽修为不低,见了此情此景也难免被震撼得腿肚子都在发抖。
陆少婴在此地潜伏了三个月,连藏经阁也溜进去过,对于这个紫陽万华镜已经算是颇有研究了,因此对于眼前这场景也有所预料。
他咽了口口水,颤声解释:
“……这里不再是你们来时的那个常山,从你们跨入昭觉寺开始,这里就变成了佛子明寂构建出的紫陽万华境。”
“紫陽万华境需要强烈的七情六欲驱动,因此我猜测,他杀了很多人,然后将他们的魂魄都拘在紫陽万华镜中,用来困杀被他丢进来的人……”
他们避开了紫陽花的毒,却不代表他们能不被这个紫陽万华境困住。
佛子明寂的修为深不可测,且对于这秘术的掌控程度已入至臻之境,那个解毒香囊可以使他们保持清醒,但想要从这里出去却没有那么容易。
这里许多人都没听说过紫陽万华境,但并不妨碍他们知晓这个东西的可怕之处。
唯一值得宽慰的,就是他们有衡虚仙尊这位元婴期大圆满的大能在,还能够抵御一二,否则就他们这些筑基金丹的修为,怕是耗也要被这些怨鬼耗死在这里。
“少了一个人。”
正当纯陵弟子都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从这万华境里出去时,身后忽然响起沈黛的声音。
“宋月桃不在这里,你们不打算去找她吗?”
纯陵的弟子们现在才注意到,结界以内确实少了一个人。
可现在结界初成,外面怨鬼肆虐,那架势简直要将人生吞活剥,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真的没注意到,还是假装自己没注意到,在沈黛开口之前,他们都没有一个人提起宋月桃。
“……有谁见到月桃师妹了吗?”
“没有,她住的厢房不是离你那边更近吗?方才出来的时候你没看见?”
“没、没有啊,方才师尊叫我们挨个把弟子抬到他房中解毒,我去月桃师妹的房间里时没见人影,我还以为是别人先带她去了呢……”
弟子们相互推诿,都说是以为宋月桃没有中紫陽花的毒,又或者是以为已经有人带她走了。
说来说去,仍然没有一个人肯挪动一步。
结界有衡虚仙尊顶着,谢无歧自不用管,倒是这些纯陵弟子,果然如他所料。
生死关头,最能考验人心。
“怎么?宋月桃不是你们最喜欢的小师妹?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师妹?如今危急关头,宋月桃生死未卜,你们这些疼爱师妹的师兄们,不去寻她吗?”
“哎呀,这外面全是凶残之际的怨鬼流魂,你们再不寻,她恐怕就要被撕成一堆肉泥了。”
这几个纯陵的弟子被谢无歧怼得哑口无言。
但即便如此,还是无一人敢说一句“我去找师妹”。
外面恶鬼肆虐,面目狰狞,这是一群没有思维完全不怕死的行尸走肉,只要不怕死,哪怕是一群腐烂的尸体,也能爆发出相当可怕的力量。
“衡虚仙尊。”沈黛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道,“宋月桃是你的徒弟,你也不救她吗?”
衡虚仙尊沉默半响,没有回头,声线冷静地对她道:
“我若离开,便是放着这结界内数十人的性命于不顾,沈黛,孰轻孰重,这道理你不明白吗?”
沈黛怎么会不明白。
这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了。
前世魔君举办千宗宴,衡虚仙尊也是为了救更有价值的江临渊,而选择让沈黛替宋月桃去参加。
他明知凶险万分,恐有去无回,却也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这个道理她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以为宋月桃会是那个例外,但最后却发现,原来在他心中,宋月桃也是那个可以舍弃的人。
沈黛并没有觉得宽慰,反而觉得荒唐。
“原来,人命在你心中,不过是放在称上可以称量的物品。
今日这边重些,便可以放弃轻的一端,今日是这二十余人对一人,便可以放弃一人,明日十人对五人,也可以放弃那五个人,若是有一日两端一样的分量,也要做个取舍——
这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沈黛言辞激烈,令在场众人都纷纷侧目而视,不明白她这样大的怨怒因何而来。
就连谢无歧和方应许也诧异地望着沈黛,像是想从她那燃烧着灼灼怒火的双眸里看出些端倪。
衡虚仙尊没料到这一番辩驳,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
少女的眼中盈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泪光,但眸中闪烁的却并非是难过。
而是失望、厌恶、憎恨,还仿佛见到了什么荒唐之事般,那张从来乖顺温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冷冷的讥笑。
从前她仰望的师尊,原来是这样的面目。
从前她献出生命保护的师门,原来都是这样的懦弱之辈。
她曾经也很羡慕宋月桃,觉得她生来就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哪怕她天赋普通,也无人会嫌弃她,人人与她交好,人人都记得她的生辰,她走到哪里,欢笑声就带到哪里。
而她就像一块冻得人发抖的冰块,没人喜欢,没人希望她出现,好像她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
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别人喜欢。
可到如今她才发现——
她没有错。
她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真正糟糕的是她试图去讨好的这些人。
她全心全意付出的那些岁月,前世丢掉的那条性命,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沈仙君,情况特殊,你也不能怪衡虚仙尊无情,毕竟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他总不能不管这么多人的死活,只为了去救那一个人吧?”
开口的是陆家的一位修士,沈黛听了也并没有生气,而是点头附和:
“你说得对,大局为重,有所取舍也是正常的。”
那修士松了口气:“那你也别太激动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我明白,希望那个被舍掉的人是你的时候,你也能这样明白。”
“……”
江临渊对宋月桃的身份心存疑虑,她是生是死其实他都无所谓。
尤其是在此种情况下,结界虽然能暂时抵御,但对灵力耗损巨大,外面的怨鬼没有穷尽,他们的灵力却有力竭之时,便是为了这里更多人的性命,他也不该擅离职守。
但沈黛的话却让他忍不住开口道:
“我以为你很讨厌宋月桃。”
沈黛直言:“我从没有喜欢过她。”
“那为何……”
“我只是觉得,原来以前眼盲心瞎的人是你们,现在才发现,是我才对。”
若不是眼盲心瞎,前世怎么会为这些人赔上了一条性命?
江临渊从没在沈黛眼中见过这样决绝的神情。
即便是当日她离开宗门,也没有失望到如此地步,仿佛连多看他们一眼也厌弃。
——为什么不想再看他们了?
——为什么连憎恨的情绪都没有了?
她从前,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他们,会在雪地里牵着他的手,发誓以后要保护他,会在除夕的夜晚独自一人,笨手笨脚地给师尊包饺子。
哪怕是在幻境倒映出的未来,二十三岁的她依然会站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与他并肩携手,是他永远可以信赖的存在。
但此刻的江临渊忽然醒悟,不管那样的未来是真是假,都再也不会到来。
她走远了。
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心脏处传来剧烈的绞痛,平日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护住的心脉,瞬间被一股力量冲开,肆无忌惮地在他身躯之中冲撞。
然而沈黛却并没再看他一眼,而是转过身去。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愿意和我出结界吗?”
沈黛收拾好情绪,肃然对两人道:
“我觉得躲在这里是没用的,我们得去找明寂,只有打败他,我们才能找到离开紫陽万华境的办法。”
方应许抬手乱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说什么客气话呢,什么愿不愿意,你要走,我们肯定得跟你走,不然我们还敢进阆风巅的门吗?”
谢无歧也笑道:“看来师妹同我心有灵犀,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方应许冷笑:“还心有灵犀,不要脸。”
“也请带上我。”怀祯打起精神来,正色道,“若这一切真的和明寂师兄有关,我想亲自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去。”
皓胥也跟着附和。
“宋月桃和宫泠冰一定有什么关系,我必须问出来,给我师姐一个交代。”
那边的衡虚仙尊见这几人一意孤行要离开结界,忍不住呵斥一声:
“胡闹!现在贸然出去是去送死吗!”
沈黛头也不回,挥动龙吟剑在结界上劈出一条通道,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
最后走的谢无歧倒是回头看了一眼衡虚仙尊与江临渊。
“二位正义凛然、舍己为人的仙君,回去之后,我定将这里的事原封不动告诉重霄君,让他务必通晓整个修真界,为你们歌功颂德——”
剩下的纯陵弟子全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衡虚仙尊望着出了结界的沈黛等人,那些怨鬼嗅到了生人气息,有一半都转而去追逐他们。
他们就这样杀出一条血路,直奔佛子明寂的松风堂而去。
陆少婴焦急万分,喊了一声:
“师尊!”
衡虚仙尊也知此时再固守结界已经无用,还不如同沈黛他们一起杀过去,不过结界一开,必然会有人掉队,牺牲在所难免。
他还在犹豫,下一秒,结界便被轰然炸开——
陆少婴离得最近,差点被这磅礴之力伤到,好在陆夫人第一时间护住儿子。
原本围绕在结界周围的怨鬼流魂都被这股力量荡平大半,远处的怨鬼还没赶来,因此没了结界众人也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机。
但当陆少婴缓过神来,见眼前这一幕,却比任何怨鬼流魂都还要可怕。
“大、大师兄……?”
缠绕在江临渊身上的,并非灵力,也非魔气,而是一股混沌邪性的力量。
这是心魔。
江临渊,心魔已成。
按照纯陵门规,心魔,当诛。
“江临渊!你在做什么!”
衡虚仙尊同样也发现了江临渊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令他大受冲击的不只是江临渊生了心魔,更令他震撼的还有江临渊所生心魔的模样与境界。
本该二十一岁的江临渊,此刻看上去约莫二十□□。
他眉眼深邃,身量更长,手握龙渊剑立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度绝非是从前的那个纯陵紫府宫的大师兄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的修为,已至元婴期。
衡虚仙尊当机立断,顾不得许多,立刻催动灵力镇压心魔,若是能在紫陽万华境中将江临渊的心魔诛杀,那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若是等回到纯陵,等到江临渊的便只有被压上审命台处死的下场。
到底,这是他第一个徒弟。
也是最深受他重视,得他所有真传与栽培的弟子。
“让开。”
江临渊眸中暗潮汹涌,杀意腾腾,哪怕是望着衡虚仙尊,这位于他而言如师如父的人,也没有丝毫收敛。
衡虚仙尊怒喝:
“孽障!再不镇压心魔,你就要被心魔彻底吞噬了!”
“师尊,让开。”江临渊缓缓抬起手中龙渊剑,剑锋直指众人,“我要去救师妹。”
“她有她的师兄,用不着你救!”
后有怨鬼窥伺,陆夫人带着陆家修士艰难抵御。
前有已被心魔渐渐吞噬的江临渊,修为与他旗鼓相当。
衡虚仙尊默念镇魂诀束缚他的神魂,但不管是刚才替弟子们清除毒素,还是张开结界,都让他消耗过多,此刻对着江临渊的心魔,已是有些力有不逮。
陆少婴怔怔望着眼前的江临渊。
衡虚仙尊觉得这是他的心魔,但唯有他觉得,这不是心魔——
这是前世的江临渊。
“师、师兄?你是师兄吗?你……”
江临渊对周遭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见衡虚仙尊仍不肯让开,龙渊剑高高扬起——
剑气轰然荡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浑厚无匹的剑气击飞。
衡虚仙尊更是首当其冲,当即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碾碎,口中涌出大口鲜血。
上一次受这样重的伤,还是在镇魔碑旁,被镇守血池的上古妖兽所伤。
衡虚仙尊还从未想到,自己亲手带大,亲自教养的徒弟有朝一日会将剑指向自己,给他这样惨烈的一击。
“师尊说错了。”
江临渊语调平静,眸中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神色,不像人类,更像这万华境中的怨鬼流魂。
他站在此地,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别的师兄,师尊不不愿救她,我会救她。”
这一次,他不会再看着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从狗咬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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