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相知一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赵允煊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抬眼扫了一圈随着刚刚大长公主等人退出,接着再被带上来的那几位西北将领,声音讥诮道。
魏泽桉知道瞒,根本就瞒不过。
或许皇帝根本就已经知道,现在要看的只是他们的态度而已。
他咬着牙,最后还是垂着脑袋,红着眼道:“启禀陛下,昨日,钟大同的母亲钟婶子曾经来过,收拾钟大同的遗物。当时是朱将军招呼她,见她神色悲痛,也安慰过她几句,想来是说了些什么,让公主误会了。陛下,”
他的指甲欠进土里,悲痛道,“陛下,还请陛下看在她处于突然丧子的悲痛之下......”
赵允煊看着他的表情疏冷,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失望,亦或什么也没有。
他根本不理会他后面的废话,而是看向朱义,直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朱义被皇帝的眼睛盯着,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
也不知是惧的,还是因那刀伤痛的。
他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撑在地上,知道避不过,只能喘了喘气,断断续续艰难道:“启,启禀陛下,末将,当时只是安慰钟婶子,她以为大同兄是郑绪杀的,悲愤之下难免会有些激愤之辞,这都是人之常情......陛下,陛下,都是末将糊涂,心中悲愤,受了明珠公主的挑唆,这才做出鲁莽之举......末将愿承受所有的责罚,还请陛下开恩,不再追究钟婶子。”
“激愤之辞,人之常情?心中悲愤?”
赵允煊差点没气笑。
这就是西北军的将领。
造谣构陷他的皇后还是“人之常情”,做出谋杀高级将领之事仍觉得自己只是“心中悲愤”,恐怕心里到现在还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
最重要是,不仅是朱义,钟大同,就是魏泽桉,这位西北魏家未来的家主,西北军未来的都督,都是一样的货色!
赵允煊冷笑一声,沉声斥道:“依大周律,你以下犯上,造谣构陷皇后,欲用阴损手段谋杀朝廷命官,每一条都够你进刑部大狱的,你有何资格说你愿承担所有的责罚?”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字字如刀。
每说一句,不说朱义,就连魏泽桉和其他西北几名将领的心都随着他的话一寸一寸的下沉。
这个时候,倒也没有谁还记得明禾郡主还只是个郡主,并非皇后,就算记得,也不敢去反驳皇帝。
赵允煊再看向魏泽桉,道:“魏泽桉,你是魏家的嫡长孙,魏家未来的家主。魏家为百年武将世家,世代镇守边疆,你该当自幼就有受到教导,军有军纪,国有国法。”
“军纪严明,执法如山乃是治军之根本。现在,钟大同的母亲,一普通妇人因心怀怨怼,就敢造谣构陷皇后,挑唆朱义以诬陷皇后娘娘的清誉作要挟,谋杀高他数级的军中大将。”
“军中多有伤亡,你来说说,若你治军,谁丧子丧夫,就可以心怀怨怼,枉顾法纪,在军中兴风作浪了吗?朕再问你,你祖父和父亲一向治军严明,若是你父亲依军法处置了某将领,其家人也如此这般造谣构陷你母亲,说她与人私通,你可否跪下替他求亲?”
魏泽桉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想说,他母亲行为端庄,何人敢造谣构陷他母亲?若真有这般心术不正之人,他为人子自然绝不可能放过他。
可是脑中一冒出这想法他立时便又悚然一惊。
因为,他心底也未尝没有如朱义和钟母一样,因为钟大同的事而迁怒明禾郡主。
在他心里,明禾郡主又如何能跟他母亲类比?
怕是皇帝也早已看清楚了这一点。
而他现在说这些话,正是在敲打自己。
钟大同死时皇帝已经严厉敲打过他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
思及此,他低垂着脑袋,愈发的冷汗涔涔。
赵允煊冷笑一声,声音冰冷道:“你们下去吧,后面也都不必再参加秋狩了,朱义交刑部查办,你们全部从旁协助调查吧。”
“陛下!”
魏泽桉想说什么,想解释些什么。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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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退了个精光,营帐中只剩下了阮觅和赵允煊。
桌上的那幅画还在。
赵允煊身体还紧绷着,面色也尚未从刚刚审问魏泽桉等人的阴霾中缓过来。
他转头去看阮觅,就见她低着头坐在桌前,还在若有似无的看着桌上的那幅画。
赵允煊眼角一阵的抽跳,伸手就将那画抽过去,一把揉了,然后送到了烛台前,火苗窜过,画纸立即着起,火光便升了起来。
阮觅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也看着立在烛台前,烛火下他的侧影。
棱角犹如刀刻,强硬,凌厉......她以前是不喜的,他的太过强硬和凌厉让她觉得窒息。
可现在,她看着帐幕上跳动的黑影,却看到了昏暗的烛火中,他必须强硬和凌厉的理由。
因为,但凡他软弱一点点,怕是早就已经被黑夜,和黑夜中的杀机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她看着那幅画在他手中化成了灰烬,才柔声道:“陛下,这些不过是莫须有的事情,陛下不必如此生气......你知道,我为着安全之故,雪影还有你给我的暗卫可是从未离开我几步远过。”
赵允煊当然知道。
但知道归知道,哪怕那幅画面是假的,也足以让他生出腾腾的怒火。
阮觅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无声的笑了笑,知道委实不好再和他继续进行这个话题。
这人,公事上一向严明利落。
不管是梁衡,还是郑绪,他都能知人善用,发现他们的品质和才能,引导他们,重用他们。
但只有她知道,他心里怕是早不知醋成了什么样子,恐是见他们多一眼都不耐烦......当初她还曾真的担心他会对梁衡不利过。
彼时她一点都不信他。
想到这些明明此刻是这样令人烦心的局面,她还是不由得有些好笑,并且真的笑了出来。
赵允煊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笑意。
虽则被人这样的诋毁算计之下,她还能这样目中无半点阴霾的笑出来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同样也让他愈加内疚和心疼,于是对那背后之人更加恼怒。
他轻轻弹了弹指上的灰烬,低头看着她,道:“我知道,只是我不喜见到这样的画面......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阮觅对上他的目光。
原本只是寻常一句话,他的表情也严肃,但她听出了情话的味道,还有他的眼神温柔,带着亮光。她一时有些受不住他那个目光,下意识就垂下了眼来。
然后她就听到他又道,“觅觅,你想想看,若是你看到朕搂着别的女人这样的画,想来也会有不适之感的。所以,有什么好笑话朕的?”
听到他突然这般说,阮觅倒是一愣。
因为她想起来三年多前自己做的那些个梦,那时他不是娶了好几个吗?
这段日子太忙,她倒是很少想起那些事了。
原本她见过顾柔之后,是打算一回京城就去见元陵大师的。
却没想到,自己现在好像并没有特别迫切想要见他的心思......大约那些梦已经并没有那么困扰她了。
不过,她也不意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半年多前的时候,她问他会不会娶别人,会不会降妻为妾之时,他还只是沉默。
其实不仅是现在她开始慢慢信任他,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慢慢转变,就是他们自己其实也都变了许多。
和之前早已不一样。
但此刻她不想说这些。
她摇了摇头,道:“陛下,魏泽桉带了几个西北将领入京,结果钟大同身死,朱义入刑部大牢,钟母那边......她敢在背后对我造谣诋毁,我亦不想放过她,如此,会不会影响陛下和西北军的关系。”
可阮觅不愿此刻就去正视两人之间的事,赵允煊却不肯放过她。
明明她是在说正事,他却偏偏仍是垂眼看着她,没头没尾道,“觅觅,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阮觅的心一跳。
她忍不住又抬眼去看他,迎着他温柔又专注的目光,莫名地,她竟明白了他说“很高兴”的意思。
因为若是以前,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她一定会生气。
会生他的气,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事,觉得厌恶又麻烦,想要离开。
而现在,她说,“我亦不想放过她”。
他很高兴,因为她愿意跟他一起去面对。
她抿了抿唇。
看着他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心底突然就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酸,有些心疼,也还有些愧疚。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却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便又道,“至于西北军和魏家,你都不必担心。”
“西北军是大周的西北军,不是魏家军,更不是将士可以凌驾国法之上的军队。有些事情我很早之前就已发现,并且亦早就已有打算,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头而已,和你本来也并无太大关系......此事反而是一个契机。你更不必担心魏家是我的外家,我就会因此而为难。放心,军中之事,我更不会因为那是我的外家而会半点姑息。”
大周正三品以下武将都是世袭制。
因此制地方和边疆多有上百年的武将世家,把持着地方上的军权。
这些武将世家的确培养了无数优秀的将领,每个家族数代以来可能都有无数为国捐躯的将士,每个家族的姓氏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姓氏。
可是武将世家权力过盛,在地方上的威信过高,而遇有不臣之心或玩弄权术者,就很可能会引起国家动-荡。
其实就是现在,因着前面两代皇帝数十年的羸弱,问题就已经很严重,例如云南督府,例如梁和兴,甚至例如魏家。
他早已有整顿之心。
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而已。
阮觅侧头看他,“嗯”了一声。
现在,她是信他的。
秋狩还在继续,西北军那边却是在朱义养了两天伤,待伤势稳定之后就尽数回京了。
只不过魏泽桉回了魏家在京中的宅子。
朱义却是被直接带去了刑部大牢。
彼时魏泽桉回到家中之时,魏老夫人正在和祝嬷嬷,还有钟母说话。
魏老夫人正在安慰着钟母,道:“阿环,这京城是有王法的,你放心,那郑绪一言不合就在篝火宴上出剑伤人,不能一句大同出言不逊就能了了的,此事待泽桉回来,待我问明,定会请陛下为大同主持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