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刑堂上的气氛凝结了起来。
杨衍知道来的是大人物,无论他多年少无知,是否有涉入江湖,活在丐帮辖内,就听过徐放歌这个名字,而他另一个仇人,是九大家的掌门。
华山掌门,正与丐帮帮主并肩走着。
主审的谢玉良也慌了手脚,看着彭天放,不知如何是好。
“严掌门是我的朋友,听说华山弟子被抚州刑堂给抓了。专程前来解释。”徐放歌道:“不要怠慢了客人。”
这话语中的暗示是明显的。
杨衍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压在心头上,沉甸甸。冷汗与竖立的汗毛一阵阵一波波不断来袭。无止无歇。
“帮主请!严掌门,请!”彭天放起身,让了首座给徐放歌。严非锡贵为一派之主,该当排在首席次座。
“他那天也在!他也是凶手!”严非锡经过彭天放身边时,杨衍突然大喊一声,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一丝颤抖,“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彭天放没有回话,身体微侧,看似让了路。右脚却轻轻向前一踏。这个方位极其巧妙,当严非锡经过他身边就座时,左肩便会露出空门给彭小丐。
杨衍看不出这当中的巧妙。眼见彭天放给严非锡让座,更是着急。
严非锡停下脚步,彭天放这一手,他只需一退,或者一抢,甚至一个侧身都能化解。但这化解的过程会使得他的步伐与身形改变。显得回避或者不庄重。
这是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接受的事。
严非锡看了一眼彭天放。目光中没有感情,只有阴冷。
“严掌门当时在场吗?”彭天放故做讶异地问,“这位公子说的是真的?”
严非锡既不点头,也未响应,只是看着彭天放,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却是深沉。彭天放身形高大,但当他望着彭天放时,那神情更像是俯视的一方。
彭天放没有任何退缩,彭老丐的儿子,可能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尚存侠气的血脉。
但他还是移开了目光。不是闪避,而是正面应战。
“还请严掌门稍微解释一下。”彭天放看向刑堂中央。那是石九、吴欢、秦九献受审的位置。
杨衍的内心沸腾了,那绝望的感觉里燃起了一丝渺茫的、细微的希望。他看得出刑堂中所有人对徐放歌的尊敬与对严非锡的忌惮。但彭小丐没有一丝胆怯。
“他能为我主持公道。”杨衍心想,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彭总舵。”徐放歌淡淡道,“严掌门是丐帮的贵客。”
“只是请严掌门厘清案情罢了。”面对徐放歌,彭天放的态度就明显谦和许多。
“坐着不能讲吗?”徐放歌道,“这是礼貌。”
“帮主赐坐,那当然可以。”彭天放道,“有时刑堂遇到残疾妇老,也会开恩赐坐。”
“不用。”严非锡当然懂彭天放的意思,他仍是面无表情,缓步走到刑堂中央。正对着刑堂主位。
彭天放喝道:“干嘛!干活啊!”
谢玉良坐在刑堂上,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娘的,不会审给我滚下来。”
谢玉良听到这话,又是泄气,又是解脱,连忙下了主位,不住地赔不是。
彭天放刚坐到主位上,百战就从门口一蹦一蹦地走入。杨衍与丐帮中人都认得彭天放的爱宠。那四人却觉讶异,堂堂丐帮抚州刑堂,竟然有只瞎眼鸡出没。
彭天放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上了公堂。”说着手一伸,百战似有灵性,跳到彭天放臂弯上。
彭天放先对徐放歌一个拱手,行礼道:“帮主!”又对严非锡一拱手:“严掌门。”接着道:“崇仁出了事,杨正德一家六口五人遭害,灭门种杨衍来到抚州申冤,照理,丐帮境内出事,理当查办。家有家法,帮有帮规,一切照规矩。得罪勿怪。”说罢,彭天放把百战抱在怀里。便要开始审讯。
徐放歌知道彭天放的性格,豪迈直爽,那是父上遗传下来的,比之彭老丐,彭天放少了一份任侠自性,但谨慎精细却犹有过之。他一开口就是规矩,那是一顶大帽子,要压住严非锡。
同时他也好奇严非锡这个人。华山派的掌门,喜怒不形于色,内敛深沉之辈。
徐放歌曾经在昆仑共议见过严非锡,也在几次九大家的聚会上碰过面,却无法与他深交,当然,严非锡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深交。
帮助诸葛焉谋取昆仑共议盟主之位,又牵线让自己与点苍联姻,他能从中捞到怎样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在有肉的时候趴下,狼如果伏低身子,那是准备攻击。”
徐放歌这样想着,严非锡绝不是狼,狼可能都比他温驯。诸葛焉这头大牛,看着威武,或许很有力量。但他未必像严非锡这么灵活,单是轻车简装,三人来到丐帮境内杀人办事,这种事诸葛焉就办不到。若是诸葛焉,非得昭告天下,带着几十名弟子出门,大肆喧闹一波。
传长不传贤,这真是个坏规矩,如果以后自己真能完全掌握丐帮,三个儿子当中,还是要挑比较能干一点的。否则,这江山坐不稳。
至于彭天放,彭家是丐帮境内一大势力,虽不像嵩山之于少林那般,但彭家确实在丐帮有一定的影响力。前前任帮主对彭老丐格外青眼有加,一来是他的性格能力,二来他是彭家旁系,让他当江西总舵,立场上不会过份偏袒彭家,又能安抚彭家在丐帮的势力。
彭天放的事情且按在一旁,眼下,还是先看严非锡如何接招吧。
只听得彭天放一手轻抚着百战,问道:“严掌门,你说你有仇名状?谢玉良,你说怎地?”
谢玉良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被叫了一声,不禁又吓了一跳,忙道:“我们查了这二十五年的记录,没听说过杨家的事。”
彭天放问:“严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严非锡道,还没说完,彭天放便插嘴道:“五十几,五十一还是五十九?差了可不少。”
“记不清了。”严非锡无视彭天放的挑衅,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别挂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见轻蔑,似乎,那就是一件吃饭睡觉般的日常小事,“比在下年纪更大些就是。”
杨衍的恨火再度被挑起,但他还在忍耐。
“那是怎样一回事?”彭天放问。
“杨正德祖父杨景耀,杀了在下叔公严颖奇。祖父发了仇名状,仇杀三代,直到杨正德为止。”严非锡道,“之后仙霞派举派解散,躲了五十几年,到一年多前,我们才从一名仙霞派的余孽口中查到线索。”
彭天放问道:“一年多前知道,为何现在才动手?”
严非锡淡淡道:“没经过江西,先搁着。经过了,也就顺手处理了。”
“你这狗娘养的!去死!”杨衍狂吼着冲出,谢玉良早有注意,连忙抓着杨衍,要他冷静。
彭天放道:“有证据吗?”
严非锡道:“问些江湖耆老,该有印象,回到华山,自当把当初所发仇名状奉上。”
彭天放道:“五十几年前的事。也只有严掌门才有这么好记性,没出娘胎前的事都记着。”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严非锡淡淡道,“这还是谦称,通常还的都不只一颗。”
徐放歌道:“彭老前辈或许还记得。听说他在抚州,何不请他过来问问?”
彭天放皱起眉头,父亲的记性时好时坏,但转念一想,这事要水落石出,分辨明白,眼前也只有他了。于是使个眼色,一名丐众便去了。
彭天放又看向石九与吴欢,问道:“那这两位又是怎么回事?”
严非锡道:“帮手,代替在下报仇的。”
彭天放道:“这等滔天大仇,严掌门舍得假手他人,当真让人意外。”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严非锡始终不愠不火,便知这是个厉害角色,索性更直接地挖苦起来。
徐放歌道:“彭掌舵,心存偏见,断事不能公允。”
眼看帮主出来说话,彭天放只得道:“属下并无此意。严掌门,得罪勿怪。”
严非锡道:“彭掌舵家里没几个下人?难道打几只苍蝇蚊子,也要亲自动手?”接着又道:“弟子门人代为报仇,不合规矩吗?”
彭天放无法激怒他,他却知道怎样激怒彭天放这样的血性之人。只见彭天放果然眼神一变。显是动了怒。
一旁的杨衍早听得钢牙咬碎,怒火贲张。谢玉良死命拉着,且在他耳边不断苦劝道:“交给总舵,别冲动!”他这才压抑下来。
过了一会,彭老丐来到,他虽年老退位,辈份却高,徐放歌也站起身来拱手道:“打扰老前辈了。”
彭老丐看着刑堂上的局面,露出古怪的表情,问道:“啥回事?这么多人来江西总舵,出大事了吗?”他环顾了周围,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坐在当中的老头有些面熟,于是问道:“你谁啊?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彭天放无奈道:“爹,请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情。这位小兄弟。”彭天放指着杨衍道:“他家里有人受害,想弄清楚些事情。”
彭老丐看向杨衍,杨衍忙道:“大叔,我是杨衍啊。”彭老丐听到这名字,脸现喜色,忙道:“哈哈,我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兄弟你啊,这都几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没?还没跟你讲好消息,我当了江西总舵,前些年还成了亲,生了儿子,就是儿子不乖,爱忤逆。操心呢。”彭天放见他当众说自己,满脸无奈。
彭老丐说完,又看了看杨衍,怪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老,还是一样年轻呢?”
杨衍痛心道:“我家被奸人所害,都死了,大叔,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彭老丐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问道:“爹,你记得杨景耀这个名字吗?”
彭老丐歪着头想了想,杨衍提醒道:“仙霞派,仙人指路!大叔你说过的啊。”
彭老丐恍然道:“对对对,仙霞派的杨景耀,他不是死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彭天放问道:“怎么死的?”
彭老丐道:“娘的还不是华山出了个狗养的登徒子,叫,叫啥……姓严……姓……”
“严颖奇。”严非锡接着提醒,脸上一无表情,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彭老丐连连点头道:“没错,严颖奇,这狗娘养的好色如命,侵犯过几次人家闺女,都被华山用钱给压了下来。那个华山派掌事的也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兄弟,本来在华山辖内闹事,被华山压着也就没辄,偏生这蠢货跑去湖北,在武当的地方闹出了事,一个姑娘不甘名节受辱,钱压不下来,上吊自尽了。那杨景耀也是个汉子,知道了这件事,咬着严颖奇不放,严颖奇逃回陕西,被他追上给宰了。”
直到现在,杨衍才知道整件恩仇始末,也才知道,自己祖上有个叫杨景耀的汉子,是个仗义的大侠。
彭天放道:“后来呢?”
彭老丐道:“杨景耀是仙霞派的掌门,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解散了仙霞派,让儿子带着媳妇一家跑了。他自己一个人去华山解释这件事。没想到就死在华山了。”
彭天放道:“□□妇女,天下共诛,有这条规矩的。”
彭老丐道:“呸,这条规矩是后来改的。当时的规矩是发给门派自己处理。人证死了,严颖奇又是华山嫡系。华山派最记恨。旁人都不敢惹他。姓严的也好意思,还发了仇名状,自也没人敢收留那群孤儿寡母。”
彭天放听出这话说得蹊跷,沉声问道:“爹,你当时知道他们在哪?”
彭老丐嘀嘀咕咕道:“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说着,又看向杨衍,若有所思。
彭天放指着杨衍问:“杨景耀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少年?”
杨衍忙道:“我是杨景耀的亲人。”
彭老丐上上下下再打量了杨衍一会,骂道:“你是杨景耀的儿子?你来抚州干什么?不是叫你躲在崇仁了?”
杨衍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当初收留杨景耀后人的便是彭老丐。是彭老丐把他们安置在崇仁。
杨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面时,彭老丐便对他纠缠不休。那是因为彭老丐对杨衍的一点熟悉感。
但初见之时,自己分明问起仙霞掌令与杨家,为何彭老丐毫不知情?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他真忘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守口如瓶的关系,但也可能是,对于彭老丐而言,帮助杨景耀一家不是什么大事。
就像对严非锡而言,杀杨景耀一家不过就是“顺手”。对彭老丐而言,收容杨景耀一家,也只是“顺手”,不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情。他年轻时性格豪迈疏懒,也许安置已毕,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一念及此,杨衍忍不住跪下磕头,泣道:“爷爷,杨衍代替杨家三代,谢你大恩大德。”
彭老丐忙把他扶起道:“你干嘛?”他脑袋糊涂,想不清细节,只得问:“你都这么大了?”
杨衍哭道:“都过了五十几年了,杨景耀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说着,指向严非锡三人,“现在杨家人只剩下我了。”
彭老丐板起脸来,骂道:“哪有五十年,胡说八道,我十几年前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婴儿呢。咦?”一说到这,彭老丐思前想后,觉得年份上似乎串不起来,不由得又犯起糊涂。陷入沉思。
却听严非锡淡淡道:“现在分辨清楚了,彭总舵,还有其他疑问吗?”
彭天放却为难了。照父亲证词与严非锡所言,五十几年前确实发过仇名状,也合乎当时规矩。严非锡也确实留了一个灭门种。这当中没任何问题。
真要有问题,是这桩旧事值得让严非锡追究吗?还有,一个被杀的淫贼后人,今日却仗着规矩反过来欺凌忠良之后?天下焉有此理?
严非锡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立威。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华山,他在告诉整个武林,就算是五十年前的旧帐,华山也会翻出来了结。任何人只要得罪华山,就别想睡得安稳。
包括他自己在内。
似是察觉彭天放的心事,百战抬起头来,对着彭天放咯咯叫了几声。
杨衍看着彭天放,他看出了彭天放的犹豫,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在情,在理,严非锡他们都罪该万死!
徐放歌看着眼前景况,淡淡说道:“当年的事情或许是个遗憾。但如今看来,严掌门也是照着规矩行事,没触犯丐帮的禁忌,自然也没犯了昆仑共议的协定。如今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也是甚好。”说罢,看着杨衍道:“你没事了,以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寻仇。回家乡去吧。”
听到这话,石九与吴欢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这口气怎么也不可能松下来。
什么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什么回家乡去?这老王八蛋在说什么?
一股冲天怒火,杨衍再也管不住眼前人是谁,就想冲上去拼命。谢玉良连忙拦住,只听杨衍大骂道:“□□娘的说什么鬼话?他们杀了我爹娘爷爷,□□了我亲姐姐,还杀了我小弟,这是哪门子狗屁是非,消他娘的恩怨!我小弟还不到一岁,还不到一岁!抱着都怕摔着,这群禽兽竟然杀了他!”
他语无伦次,一双红眼圆睁,血丝满布,甚是骇人。彭天放怀中的百战,不知是被他惊吓,抑或被他这气势所激,竟也不住地咯咯大叫。听来更像是为杨衍不平。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谢玉良,把他带下去。”说完,他转过头去,避开杨衍的眼神。说到底,这件事上,他已经帮不上杨衍的忙了。只能想着事后如何补偿。
谢玉良抱着杨衍,忙道:“杨兄弟,先下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杨衍拼命挣扎,但谢玉良毕竟是丐帮的七袋弟子,武功自非杨衍可比,一双铁臂扎的紧实,杨衍挣脱不开,狠狠地咬了他手臂一口。入肉见血,几乎就要撕下一块肉来。谢玉良不敢大叫。只是拽着杨衍要离去。
突地一只巨手搭在谢玉良肩膀上,谢玉良便觉自己的双脚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回过头去看,原来是彭老丐。
彭老丐道:“我真是糊涂啦,一堆规矩记不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昆仑共议才刚开始,我问我爹,昆仑共议是什么?他说那是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我琢磨了几十年,总是想不懂我爹说的是啥意思。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家分着吃人肉。合着这世道,照着规矩就能杀人放火。追随怒王入京的时候,九大家仗的是什么?就是一股路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的豪气!现而下,猪猫狗鸡谁都能领侠名状。侠这个字,早就拿去喂鸡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徐放歌道:“彭长老言重了。若无昆仑共议,只怕九大家至今仍在相互仇杀,当年严颖奇之事确实不周延,可后来九大家不也从善如流,所谓□□妇女,天下共诛。这不也是规矩?百密一疏,难免有错,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也许下回昆仑共议,便能为仇名状加个时限上去。”
彭老丐道:“我听不懂这话,血气之勇不可取,但做人若没点血性,比鸡都不如了。”
彭天放本就抑郁不平,听到两人对话,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猛然站起身来,喝道:“杨兄弟,你刚才说,他们□□你姐姐?”
他这一喝甚是大声,连方才还咯咯叫个不停的百战都住了嘴,扬起鸡脖望着彭天放。
杨衍忙大喊道:“没错,他们□□了我姐!”
吴欢忙道:“她是自愿的,真的!她是自愿的。她说要我饶她一命,所以自愿献身。”
杨衍骂道:“我姐若是自愿,怎会咬断他命根。你叫他脱下裤子检查。”
吴欢大惊失色,当时垂涎杨珊珊美色,见她贪生怕死,认定她不敢告状,没想到反倒成了罪名,还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
杨衍又道:“他的伤口是新好的。抵赖不了。”
彭天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百战放在桌上。缓缓道:“严掌门,有这回事吗?”
严非锡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彭天放又将目光移到石九身上:“你也有份?”
石九忙道:“我……我没有,只有他……”
彭天放道:“你们是一起灭了杨家的。没错吧。杨兄弟?”
杨衍点头道:“他们是一起的。”
彭天放点点头,吴欢兀自要辩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声:“你娘的给我闭嘴,架着刀说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让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让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给老子上!操!满嘴废话。”
彭天放接着又道:“吴欢□□妇女,石九从犯同罪,秦九献!”他目光灼灼,又转头盯着秦九献道:“除了这两个,你当时还有没有见着其他人?”
秦九献浑身发抖,看向严非锡,严非锡看也没看他。他不敢指认,却也不敢回话。
彭天放大喝一声骂道:“听不见!大声点!”
秦九献肝胆俱裂,忙跪地道:“他在!他也在。”
彭天放看向严非锡。似是询问。
严非锡道:“我在,但灭门之事,我是吩咐他们去做,并未参与。”
彭天放道:“你见着了?”
严非锡道:“见着了。”
彭天放道:“那是你手下,你没阻止?”
严非锡道:“我说了,我只吩咐,他们灭门,我既无开口,也无动手。他们怎么做,我没管。你若不信,可问他们。”
他确实没说谎,当日灭门,除了与杨衍告别时的那句话外,他确实未发一语,也无动手杀人,但杨衍当然知道,他才是主使。
至此,吴欢、石九已知严非锡将他们当成弃子,虽然震惊讶异,却也不敢指责掌门,须知他们家小都在华山。
彭天放未必能收拾严非锡,但严非锡必能收拾他们一家人。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用在自己人身上,分外清楚当中的残酷恐怖。
徐放歌道:“严掌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略一沉吟,忽又开口,道:“御下不严,见危不救。有亏大侠风范。”
他这话明面上是指责严非锡,实际上却是为他开脱,把他跟石九吴欢的行径划分开,成了“御下不严”,当日在场,则是“见危不救”。比起□□妇女,这不过就是闭门思过的小事。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你仇家,你也没救她的义务。虽然德行有亏,也算不上大罪。”徐放歌继续说道。
彭天放闭上眼,他知道,今天是绝对收拾不了严非锡了。他缓缓吐口气,说道:“严掌门,你来还是我来?”
严非锡道:“这里是丐帮地界,让丐帮处理吧。”
彭天放转头对着石九与吴欢道:“拿兵器。”
石九与吴欢脸色苍白,彭小丐的名气他们是听说过的。现在要他们取兵器,打算以一敌二。可见自信。
即便打赢了彭小丐,这刑堂也是闯不出去的,现场还有严非锡、徐放歌两名绝世高手。
他们各自取了剑,彭天放亮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藏在乌黑刀鞘的刀。
黑色的刀,与彭小丐的斑白胡子,倒有另一种相互辉映的感觉。
五虎断门刀的刚猛,他们是听说过的。刚猛的刀法,势必耗力深重。彭天放是个老头,看上去起码有六十开外。石九与吴欢都是一样的想法。跟他拖延,待他气力不继时,趁机抓住杨衍威胁。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彭天放抽出刀时,他们就察觉到自己错了,那是轻柔飘逸的一刀,彭天放的刀法,早就到了刚柔并济,甚至以柔御刚的境界。
他们如果抢攻,或许还能拖延一点时间,也仅止于一点时间。但当他们选择防守时,他们根本守都守不住。
彭天放的第一刀砍向吴欢,吴欢竖剑格档,刀剑一搭,吴欢却没感觉到压力,彭天放顺着刀势一转,他的剑就滑了下来。然后脖子上一凉。
他看到自己的血喷向空中。还来不及弄清楚彭天放这一刀是怎么下手的。
石九武功远比吴欢更高,连忙抢上一剑刺出。
只能抢攻了。
石九连续刺出十余剑,这是华山著名的无影快剑,剑若快时,剑下无影。
但他的剑快不起来,他每刺出一剑被彭天放格挡后收回,就觉得自己的剑重了一分。他知道,彭天放在破坏他的“势”。
但是他停不下来,只要一停,彭天放立刻就能取他性命。
到得第十四剑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剑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
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石九倒在地上,抱着断手惨叫哀嚎,秦九献、谢玉良听着,刺耳难受。
彭天放上前一脚踏在石九身上。石九动弹不得,只能哀鸣惨叫。彭天放转头问杨衍道:“你要来吗?”
杨衍点点头,走向前去,从怀中取出短匕,对着石九道:“为我爹娘、爷爷、姐姐,还有我的小弟偿命来!”
说罢,一刀刺入石九胸口。
他这一刀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也在梦中模拟过无数次,但第一次杀人,终究不熟练。刀子被肌肉卡住,没穿透心脏。但也刺穿了肺叶。
石九痛得哀叫不止,呼吸混乱,彭天放又道:“再来!”
杨衍抽出刀后,又一刀刺入。仍是不进,彭天放又道:“再来!”“再来!”“再来!”
到得第六刀上,杨衍才真正一刀穿心,让石九断了气。
比起吴欢,石九死得惨多了。
彭天放转过头对秦九献道:“还有你这废物,家产抄没,从今天起,滚出丐帮地界。要是在丐帮辖内看见你。要你狗命。”
秦九献如蒙大赦,他双脚已软,勉力站起,往门口走去。
百战在后头猛啼了一声,声音高亢清亮。秦九献此时杯弓蛇影,被这一吓,惨叫一声,双脚软倒在地,只得连爬带滚地离开刑堂。
彭天放杀吴欢,喝走秦九献,唯独让杨衍亲手杀石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能稍稍释放杨衍的怒气。但杨衍仍是盯着严非锡看。
“他也是凶手,还有他!”
彭天放叹口气,示意谢玉良带走杨衍。杨衍兀自大喊:“不能放过他,他也是凶手,不能放过他!”
徐放歌笑道:“总算了结了这桩事,严掌门请上座。”
严非锡走向次座,从头到尾,他就不在乎杨衍一家,也不在乎彭天放怎么处置。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彭天放都动不了他。
身为九大家掌门,即便是最小的一派,他的权力与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的。
普通人根本撼动不了他。
他始终相信,昆仑共议的规矩,就是用来保护他这种人的。
他刚走到座椅前,突然听到徐放歌惊呼一声:“小心!”
他察觉到背后劲风响动,回过身来,右掌拍出。
双掌相迎,一声巨响,周围劲风扫动,随即是乒乒乓乓的声响,桌上物事纷纷掉落,他这才看清楚是彭老丐出手。
只这一掌,双方均知对方是顶峰高手。严非锡左手剑指疾探,彭老丐侧身卸力,右手手刀斩向严非锡脖子,两人转眼间连拆数招,快逾闪电。掌力过处,窗破椅塌,这场不比刚才强弱悬殊,百战早躲到桌下。以免仙人打架,殃及凡鸡。
徐放歌与彭天放忙喊一声住手,同时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啪啪两声,严非锡胸口被劈了一掌,彭老丐腰间也中了一指。两人各自退开,严非锡手抚胸口,靠在墙上,彭老丐跌倒在地。彭天放与徐放歌挡在两人中间。
徐放歌喝道:“彭天放,你搞什么!”
彭天放忙道:“帮主赦罪,彭天放甘领刑罚。”
他关心父亲,忙抢上看父亲伤势。杨衍也抢上。
只见彭老丐不停喘息,嘴角流血,对着杨衍摇摇头道:“对不住,没法帮你报仇。”他功力虽深,毕竟已是八旬老人,说完这话,便昏了过去。
徐放歌关切严非锡,见他喘了几口气,神色复原,道:“不碍事。”
他坐上次座,忽然喀喇一声,摔倒在地。原来椅子受刚才掌风所摧,早已损毁。原本以他功夫,纵使出其不意,也不至于摔倒。可见彭老丐那一掌,仍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晚,严非锡趁着夜色离开丐帮。杨衍照顾彭老丐,一夜无眠。
※※※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彭天放道,“你家的事,无论怎样都算了结了。”
杨衍明白,彭天放已经尽力了。何况彭老丐又为他受了伤。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最大的仇人还没伏法,他怎能甘心?
“你救我性命,我却不能替你报仇,是我亏欠你。”彭天放说道。
杨衍摇摇头,说道:“爷爷对我很好,也是爷爷救你,你不欠我。”
“我爹喜欢你,我看你人品也佳。”彭天放抚着怀中的百战,道:“我收你当弟子,以后你就在丐帮落地生根。从三袋弟子做起。就当是我还你的。”
彭小丐的弟子,这是多少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地位。这不仅保证了学艺,也保证了未来的出路。丐帮弟子品秩,从一袋到十袋,十袋仅只帮主一人,三袋弟子虽算不上高,以杨衍年纪,已是破格中的破格拔擢了。
杨衍没有回答。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伤后,彭天放立刻延请名医为他诊治。朱门殇已经离开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寻国手,虽不如朱门殇,医术也不含糊。只是严非锡的一指,非比寻常,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内脏穿破,当场毙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终究年老,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虽无生命危险,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杨衍来到彭老丐房间,彭老丐两眼无神,只是看着天花板,杨衍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爷爷。”
只有见到彭老丐时,杨衍才真正能开心起来。尤其看到他伤势好转,生命无恙,更是开心。
彭老丐转过头去,看着杨衍,语气虚弱,疑问道:“你是谁?”
杨衍早已习惯,过去总要提醒他两三次,他才能想起,于是又道:“我是杨衍啊。杨景耀的曾孙。”
彭老丐疑问道:“杨景耀,又是谁?”
杨衍道:“你忘记了?当铺,富贵赌坊,黑虎偷心,还有百鸡宴,红孩儿和李员外。还有华山派,仙霞派。”
过往此时,杨衍说到这,总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脸迷糊,杨衍不由得急了,说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七岁?大叔,你忘记我了吗?”
彭老丐怔怔地看着杨衍,忽道:“小子,你认得我?”
杨衍大喜,忙点头道:“当然,我当然认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
彭老丐一脸疑惑,道:“彭老丐是谁?”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了?”
杨衍心头一寒,如坠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杨衍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带你去看破阵图,看了破阵图,你就会想起来了。”
彭老丐问道:“什么是破阵图?”
杨衍道:“破阵图就是斗鸡!”
彭老丐摇头道:“斗鸡有什么好看的?”
“斗鸡可好看了。”杨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阵图的乐趣讲解了一遍,又把他与彭老丐的相遇,道听途说来的彭老丐的事迹,一次次,一遍遍,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讲到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仍在不停说着。
彭老丐仍是一脸迷惘,说道:“你说的故事很好听。”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认识那样的人吶。”
杨衍无力地趴在床边,抱着彭老丐痛哭。就像再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哭完一阵,杨衍稍觉平复,彭老丐已经睡去,他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到了房外,才知暮色渐沉,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留在丐帮,或者离开?
他见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请他吃了一碗面,劝他回到崇仁。杨衍知道他是好心,对他甚有好感。殷宏也见到杨衍,对他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殷宏喜道:“听说总舵有意收你当弟子?真假?”
杨衍道:“我还在考虑。”
殷宏攒了他一把,笑道:“少装样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顾了。”
在他看来,成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杨衍忽地问道:“对了,你有看过水虎传吗。有个叫林冲的角,被冤枉的那个?”
他想起那一天,他在戏台下听到林冲的唱词,直把自己当成林冲,把姐姐当成高逑,如今想想,当时的自己太天真。
殷宏道:“谁没看过?啊?我家里有一本,你要借吗?”
杨衍问道:“我就想问一下,林冲最后怎样了?”
殷宏道:“林冲?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胜仗。”
杨衍一愣,问道:“那高逑呢?他杀了高逑吗?”
殷宏道:“没,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来还是他上司呢。”
杨衍大怒,一把将殷宏推向墙边,厉声问道:“那他妻子,他老爹的仇呢?他就这样就算了?他怎能这样算了?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殷宏被他这股威势吓到,只得讷讷地说道:“那……那只是戏本啊,你找唱戏的问去啊。”
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杨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的第一个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泪控诉,剎时化作最讽刺的嘲笑。林冲就这样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贵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壮志,就这样消熄了,反作了害死他亲人的走狗?
杨衍喃喃自语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见他忽怒忽静,状若疯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过度,神智异常,便不敢作声。
过了会,杨衍松开手,对殷宏说道:“替我谢谢总舵,转告他,杨衍不当林冲。”
他已经麻烦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烦他们。
杨衍推开江西总舵的大门,夜幕初罩。一轮明月正悬。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如果连戏本里都找不到正义,那他更不能放弃。
他要找回他的正义。
他,杨衍,要走一条永不屈服的道路。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