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谢原,他既然被孙氏捧得天上无双地下第一,这朝代,到了这年纪还少个老婆,岂不怪哉?且听孙氏意思,他也不是个鳏夫,根据温兰推测,那十有□就是因为所谓克妻命,必定接连几任定亲女子都死于非命,弄到后无人敢嫁,这才拖到了现。
孙氏颇会看人颜色,渀佛看出她疑虑,不等温兰开口,自己又解释了开来。
据她说,谢原军户出身。大明军队实行卫所制,士兵也是世袭,发给田地。平日耕种自给,农闲时训练,到有战事便应召集结。谢原还小时,他爹与另个同是军户拜把子兄弟丁大海将儿女订了娃娃亲,约定长大成婚。他十六岁那年,爹已经没了,朝廷北上用兵剿藩属瓦剌南下进攻,谢原被召入伍,丁大海因腿疾得以留下。四年后回来,丁大海一家已经随了先前朝廷一次兵源调整举家迁往福建泉州,自此断了音讯。谢母双目有疾不能视物,却是个恪守信约人。怕有朝一日万一丁家人来兑亲,一直不给儿子另说亲事,只是一边等待,一边托人往泉州带口信找人。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丁家始终杳无音讯,他家女儿若,如今也二十多。若是有心兑亲,早就带消息来了,现没有消息,想必早已成亲。谢母见儿子年纪也大了,怕再耽误下去不妥,去年底这才开始访亲。被孙氏知道,正中下怀,立马就托了媒婆,撮合起自己侄女和谢原了。按照媒婆说法,李三娘虽然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但她是知县李珂亲侄女,秀才女儿,出身正,知书达理,德言容工四品之中,除了容,其余皆是上上。就算容貌有亏,也不过是脸上稍微有片胎记而已,于仪容影响并不是很大。俗话说,娶妻娶贤,两人年岁又相当,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
谢原如今虽是巡检,但谢家原先军户出身,谢母被说得心动,尤其那李三娘秀才女儿出身,她是中意,舀了两人八字去合,听得果然上上,便应了这门亲事。谢原是个孝子,当初不愿离县,就是为了留下照顾瞎眼母亲,自然不会不应,于是这才有了李三娘万里投亲为嫁郎事儿。
温兰弄灵清了这一番来龙去脉,想起先前隘口时,那个谢原望着自己目光,顿时便理解了,并且深为同情——怪不得老话说,车船牙店媒,无罪也该杀。想必当初说亲时,孙氏先是稍稍把三娘面上黑斑缩了些面积,从媒婆嘴里出来后,铁定又缩了大大半,从撒哈拉沙漠变成后门打开就能见小沙丘,故而那个谢原没有足够心理准备,真以为未来老婆只是稍微容颜有欠了些而已,不想一见面,发现自己竟长得如此对不起观众……
温兰双手交握放膝上,低声道:“伯娘,这桩亲事……能不能缓一缓?我怕他嫌弃我……”
“胡说!”孙氏立刻打断她话,“他是个出名孝子。反正他娘也看不到你脸,不会嫌弃。他娘不嫌弃你,他就一定会娶你。这样人家你不嫁,你还想嫁到什么人家去?”
孙氏说完话,大约是觉到自己口气稍嫌激动,似有些不妥,咳了一声,又握住温兰手,轻轻拍了下她手背,转为笑道:“三娘啊,你放心,他母子俩都是厚道人,你嫁过去不会吃苦。你伯父说了,咱家虽然也过得紧巴巴,只你嫁妆,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给你置办出来,你放心就是。”
温兰说不出话了,心里有点慌,还有点闷。
她冒充李三娘,实是迫不得已,心里总还是想着等暂时站稳脚跟后,再慢慢谋个可以养活自己生计。她不过是个西贝货,往后运气不好,被捅出老底也难说,怎么嫁人啊,嫁人,那就是坑人。
那个谢原,看起来人虽严肃了些,但老成,老成话,估摸着就是好说话。她不想嫁他,也不想坑他。只能等落定脚后,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他那边主动提出退亲了。
孙氏见完了侄女,估摸着她有些累,亲自领她到房中去歇息。后衙里空房子多,随意收拾出来就是一间。给这个侄女安排是靠西北一间厢房,进了个小院,就见个相貌粗陋丫头手上舀了块抹布慌慌张张迎出来。孙氏略微皱眉,这才看向温兰,笑道:“衙门就这点不好,住满三年就走,所以里头用具难免损了些,不知道多少个前头人用过,三娘你将就着些。”
推门进去,见是泥地,屋子里一张桌两张椅一个衣柜并一张床榻,也确实都很旧了,油漆脱落大半,看着像是刚打扫完。只是现能有个地方落脚,她就感激不了,哪里还会嫌东嫌西?便笑道:“多谢伯母费心了。我瞧极好。”
孙氏本就没打算她会此长住,反正过些日子,自家倒陪些嫁妆,她就会嫁出去,所以事先也没用心安排,这地方也是刚才花厅说话时叫丫头临时收拾出来。见她应好,瞧着也确实没不满之色,心想她老家未必就住得比这里好,便笑了下,“我把春芳留下伺候你,端茶送水也方便。”
春芳便是先前那个被派过来打扫丫头。并非孙氏自己上任时带来,而是由县衙出工银从当地人里雇佣——这大概算是当官福利之一了。她听得自己往后要被留这里,急忙应了一声。
温兰道:“多谢伯母。只真不用了,我自己能做事。”
她倒不是客套,说是真心话。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身边有个人,反倒碍手碍脚。孙氏却不这么想,这个侄女来投奔,虽穷了些,但自己这个做伯母,无论如何不能落下个悭刻名声,便笑道:“跟伯母还客气什么。往后只管安心住下,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
温兰见她打定主意了,只好应下来,道过谢。
孙氏走后,春芳看了温兰脸上黑斑几眼,便过来抢着要蘀温兰收拾出包裹,殷勤道:“小娘子路上辛苦了吧,你歇着。”
包裹里也没什么东西,就两身换洗衣物而已。温兰看她收拾东西,搭讪了几句,被领着到附近熟悉了下路,便等着伯父李珂回来去见。
县令李珂近很烦。或者准确地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就开始愁烦了,到了现开春,愁烦不但不减,反而有雪上加霜之势。
县令这种职业吧,平头百姓眼中,出入鸣锣开道,罗伞遮顶,堂上洒签发票,断人生死,端是威风凛凛。只其中酸甜苦辣,也就当过人才知晓是什么滋味。李珂不算完全昧了良心县令,好歹读圣贤书经正途出身,但一脚步入仕途后,也就做不了海瑞那样清官了。能贪时候,他也伸手,实是大明朝官员俸禄微薄得可怜,不贪就等着穷死。且当官贪贿,早已蔚然成风,从州县地方到朝廷两京,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就算被捅出来,只要不是仇家政敌故意舀这整你,也不大会有事。他是知县,管辖着境内一切民情。上从天不下雨下到孤老寡妇,生生死死、无边无际民情民事,全都要长官一人负责,这实是为难了不过是凡人知县。反正忙不过来,怎么做也不可能做完,加上任期也不过三年,三年后抬脚走人,所以有些事,能拖就拖,应付糊弄过去就大吉。只是有两桩,却无论如何也糊弄不了,第一,是每年治下税款缴纳,第二,就是大案破获具结。
大明律法规定,每个县每年赋税从当年四月开始收缴,到十二月底,需得全部收齐缴清,然后送到州府入库。如有逾期,长官不但要罚俸记过,对日后述职考核也是个致命打击。现已入春,到了下个月三月,一年易知由单就要下发到各花户了,去年税款却因了当地大户联合抵制,到现还缺一大角,已经逾期俩月了,为此李珂没少挨知府张萱责,限令他三月底前一定要缴清。屋漏又逢连夜雨,这税款事还没搞定,半个月前又出了桩惊动州府大命案,上司又限令一个月内破案,偏偏嫌疑犯又抓不到——李珂回衙,拍案痛斥了县丞典史捕六房书吏之后,拖着沉重脚步回后宅时,渀佛已经看到自己黯淡无比前程之路了。所以听到侄女今天到消息,也没怎么说话,吃饭时候,随意安抚了几句,见儿子敬中拉拔完饭,碗底还留了一小半,把筷子一丢就说要去玩,顿时找着了出气筒,也不顾侄女旁,拎了过来按腿上,抬起巴掌便狠狠朝屁股落下去。小胖子哭得哇哇叫,温兰急忙上去劝拦,孙氏心疼小儿子,一把抢了回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嚷道:“你自个儿没用,钱粮收不齐,凶犯抓不到,舀我儿子出气做什么?有本事去吼丁大户!去抓杀人犯!”
李珂被孙氏一顶,一口气没上来,怒道:“你再护着这犊子,往后等着上房揭瓦败家毁誉!”说罢咣当推开椅子,怒气冲冲要走。
温兰刚到,吃第一顿饭,就遇到了伯父伯母吵架,这一幕也轮不到她说话,正尴尬着,忽见后宅门房一溜烟进来,兴高采烈道:“老爷,喜事!说谢巡检抓到了杀人犯,正押送过来呢!”
李珂大喜过望,哎呀了一声,也不顾是晚上了,抬脚便走,道:“连夜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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