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路难(1 / 1)

东汉炎兴七年十二月,深冬,关中大地田野染白,渭河两岸柳林挂霜,冰雪也如榆荚纷飞般铺天而下。如此寒冷的天气,不由让人联想炎兴六年的隆冬,但好在今岁二月之后,八百里秦川之内,暂时还看不到有大战的迹象。故而人们都暂时忘却忧愁哀伤,无论乡间城中,都纷纷宰狗杀鸡,张灯结彩,哄笑喧嚣着来辞旧迎新。

这当然不是说没有战事,并州与凉州都有虏贼作乱,但最要紧的还是在政局动荡的蜀中。蜀军撤兵后,朝廷就在陈仓、骆谷、斜谷等要地加强了防守,也时时派人到汉中打听蜀中音信。最近传言说,回师的刘范已经击败了蔡冒大军,将其驱逐出江关,但益州牧刘焉的性命也日薄西山,恐怕不久就将传位于刘范了。朝中惧怕来年刘范再次北上,就计划烧毁栈道,并将此事上报给陈冲。

陈冲此时正勒兵于陇西襄武。他九月上陇之初,陇上的羌军声势浩大,大约合众近十万,聚集在河关、临羌乃至到张掖一带,试图围攻榆中,但陈冲亲自率军赶来后,合马超、韩纪、成公英等部,也约有五万兵马。

羌人们早就听说过陈冲的名号,此时得知陈冲亲自赶来平叛,都惶恐不已。除去金城本地的烧当羌外,其余诸羌顿如流水般散去,而后陈冲进军安夷,先后讨平不服部落共二十六数,俘虏羌人约有七万余人,大约在十月下旬,乱事便基本平定。只是善后的事宜过多,所以陈冲才迟滞到现在。

陈冲收到荀攸的来信后,当即回信否决。并在信中批评说,蜀中调兵困难,朝廷又驻兵谷口,大可以在道中阻敌,有何惊慌呢?若真烧毁栈道,反倒显朝廷无能,蜀中若还有忠正之士,恐怕也会因此对朝廷失望。

信件寄出后,陈冲心想,荀攸是智囊策士,以他的才智,断然不会赞同如此计议。但他仍给自己寄出此信,大概是临近年关,朝中诸事繁多,他以此事在催促自己回去。此时陇上也正飘扬大雪,周遭的山头被连成一片,他又想起自己对董白的承诺,便对学生们说道:“此间的战事已了,西京的梅花也快开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在临走前,陈冲调整凉州事务,先将皇甫丽改为凉州刺史;后又调整北地、安定、武威三郡疆界,将安定、武威两郡沿黄河两岸二十里之地,划给北地郡;又割北地富平以北之地,新设银川郡,其界囊括朔方以南、上郡以西、大漠以东,作为七万羌人俘虏的安置之地。至于银川郡的太守,陈冲提拔了朱儁之子朱皓,贾诩也留在当地作为副手。

等陈冲策马回到长安时,距离年关已经只有七日了。因为大部分军队都还留在陇上,其余的伤兵也都下陇休整,故而陈冲回来时,随行不过百余人,故而旁人并不知晓,城门前等候入城的,便是归来的司隶校尉。

正哈手跺脚的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震耳的钟声,钟声声声清澈悠扬,仿佛在洗涤众人深处的罪孽,然后飘飘然升入空中,归于虚无。陈冲知道,那是圆觉寺在敲钟,紧接着便响起梵音一般的诵经之声,那是信徒们在寺中一起礼拜。而陈冲想起的,则是寺旁栽花的小宅。他回头看到学生们无甚所谓的神情,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回到了府上时,荀攸、钟繇、陈群等人都在等他,见到他便说,有一件大事让他定夺。陈冲不明所以,等钟繇递上一道表书,让他看过,陈冲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流了一身冷汗,这竟是一道策请刘备封王的表书!

文章是由新任博士祭酒赵商所写,在里面论述了大将军刘备进入仕途以来的诸多功绩,诸如平灭黄巾、董卓、袁术、更苍等事;后又极言大将军出身宗室,才智弘博,品高德雅,执政以来,人心偏向,百官赞誉,非重赏不足以服人心。

当然,文中也提到了此前天子数次欲赏赐刘备,但都被大将军以位极人臣、不能再封为由谦言辞谢。但今年年初,天子却先后封刘和为清河王、刘表为楚王、刘焉为蜀王,此三者何功?未尝及大将军之十一。故而从公从允,此时都理应为大将军封王,以示朝廷赏罚有道。

在表文最后,赵商建议说,既然大将军在晋阳建府,不如便封大将军为代王,在并州建国代国,如此一来,必能使功臣振奋,天下归心。而后附上了太学中所有五经博士的签名,又有此前被陈冲转到东观中的郎官签名。

陈冲看罢,当即就猜到事情的缘由,恐怕是去年事变后,天子重用郑玄门人,这令赵商等人颇为不安,唯恐陈冲与刘备怀恨,故而想借此文作为名状,对霸府以表忠心。但这篇表文的意图过于明显,反非好事。代国,是太宗孝文皇帝尚未践祚时的封国,其中又有一个代字,若真令刘备建国封王,定然令天下非议。

陈冲当即对荀攸说道:“国家大败未久,就上这种表文,岂非胡闹?公达,这种事否掉便罢,何必等我回京?”

不料荀攸却说:“我怎会不知?只是此表先呈于霸府,霸府收到之后,不置一字,这才转呈给府上。”

玄德竟然看过?陈冲闻言一愣,随后同荀攸一般生出苦笑,对他点头说:“为难公达了,回信我来写吧,你且去忙。”

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后,他提笔良久,一时竟不知说何为好。按理来说,若要封王,最好的时机是在击败曹操,一统中原以后,到那时以功劳封王,无人可以指责。但眼下,东西两雄并立,南方又心腹难得,一旦封王,不仅授人以口实,也会令世人失望。若让天下以为霸府无意一统,恢复九州的事业就更为艰难了。

可陈冲也知道,玄德在渤海之后打击颇大。本以为大业迟尺,却横遭惨败,想必在心中极为不甘吧!如今有人替他上表请王,不难想象,玄德心中是何等狂喜。好在他其实也知晓,此时封王不合时宜,这才转发司隶府,纠结地等待自己的答复。

陈冲想到这,忽然福至心灵,于是给玄德写了这么两句回语:“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这正是他们两人刚刚结识时,刘备自己吟诵的《见志诗》,想必他得闻之后,也会记起当时的谈话,有所振作吧!

给刘备回信之后,陈冲又召来陈群,让他安排年后的行程。若要令博士们不复惶恐,最好的安排莫过于去太学讲学,无论是论经还是谈史,想必都能表明态度,稳定人心了。

之后又处理了些许杂务,很快就到了晚膳时间。陈冲换了身长裘正欲出门,不料转首就撞见公主。公主穿着一身华丽的绛紫对襟长裙,手中提着纹金漆盒,加上她本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极为动人。见陈冲似乎要走,公主神情顿时怯弱,但仍鼓起勇气问说:“家中已做好了晚膳,您这时出去,是要到何处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

陈冲正要拒绝,但眼神对上公主的面容后,却又说不出来了。公主的容颜极为娇艳,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生。但她的神情却是让人难言的痛苦,明明眼眸中快要落泪,嘴角却还强牵着笑意,这绝不是一名公主该露出的神情。

陈冲回想这段婚姻的时日,也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他便说:“只是准备去卫尉府看看,到晚膳了么?方才忙昏了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于是把换上的长裘又脱下,问她道:“你用过没有?阿稚(陈章)呢?”

“大人都没有用膳,我怎会先用?阿稚是饿得急了,先吃了,刚刚去找小叔(陈群)玩了。”

“这孩子。”陈冲笑了笑,坐回桉边,看公主从食盒中一盘盘取出晚膳。分别是些汤饼、冬笋、豆腐、鱼脍,还有一碗羊羹。都摆好后,又为陈冲斟满一杯黄酒,而后端坐在陈冲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冲几乎是如坐针毡,他拾起竹快尝了几口,公主便问道:“口味还合适吗?”

陈冲答说:“还好。”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说:“若还好,以后我便日日为大人煮食。”陈冲这才知道,这些竟都是公主亲手所制。他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不要看着,一起吃吧。”

用膳的时候,公主又问说:“过年的时候,您准备如何过?我备了些礼品,却不知该送何人。”

陈冲想了想,叹说道:“年关的时候,你让长文过来,我再唤一些学生来,一起吃些。到时候,你随我一起祭祖就是了。”

公主听到这,笑了一下,而后又试探地问说:“那夫君第二日是否进宫,去见一下陛下?”

陈冲沉默,原本有些融洽的气氛再次冰冷下来,他不言不语地吃完饭食,再将碗快放下,对公主说:“这些事不必说了,我看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公主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她低首不语良久,单薄的身形在灯火下显得极为寂寞。

当夜,陈冲到底没在府上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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