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时常有人说,火不烧到自己身上,就永远感觉不到疼。
作为特权阶级的巨大受益者,陆含谦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恨陆北征的一天。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六号,澜城郊外火灾,死亡四十七人。
其中包括调查员六人,医护人员二十三人,和全部在院患者。
副院长引咎辞职,当天夜晚跳楼自杀,在遗书中忏悔了自己因贪污公款,导致电路老化而未能及时修换的罪过。
陆含谦被蒙在鼓里二十多年,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也永远失去了唯一的至亲。
凌晨四点,陆含谦郊外私宅门前。
乌云蔽天,大雨滂沱。
尽管已经接近破晓,天际仍然一片漆黑,没有透出一点光亮。
一辆布加迪东歪西扭地停在院子里,地上是凌乱的轮胎印子。
陆含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衣角不停“嗒嗒”地往下滴着水。
外头的门铃响了好几下,他才后知后觉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漆黑的铁门“滋”地缓缓拉开,陆含谦看着眼前的人,一声也没有吭。
“给你的。”
林言站在门外,与陆含谦大概隔着一个手臂就能碰到的距离,将一个牛皮档案袋递给他。
他大概是赶了很久的路才找到这里来,尽管撑着伞,但半边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裤腿上也沾了很多泥点。
陆含谦没有动,林言也没有收回手,隔水的牛皮袋就在雨中淋着,一颗颗水珠从它上面滚下去。
半晌,林言轻叹了口气,将纸袋收回伞下,又用靠怀里的那面风衣将它擦干净了:
“算了,你现在不明白。我要走了,这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留给你的——”
“——陈曦?”
然而蓦然,陆含谦突兀开口,问他。
林言似乎有点讶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名字。他端详陆含谦片刻,问:
“你知道了么?”
陆含谦不说话,林言沉默半晌,手指缓缓在掌心收紧了,良久后道:
“对不起。”
十个小时前,他告诉北京的调查员,陆北征在郊外的精神病医院有所动作,催促他们尽快赶过去。
然而没有想到,赶过去后的结果是六名调查员,和院内所有被扣押病患一起身葬火场。
林言因为对隔离室有心理创伤,无法靠近,只能在院外等待,才侥幸逃过一劫。
“这是她想留给你的。”
林言轻声说:“里面是二十七张蜡笔画。缺席了你的生命,她很愧疚,这是在医院的时候,每年你生日那天她想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陈曦在精神病院装疯卖傻了十六年,活的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只为了骗过陆太太的耳目,想再见一见陆含谦。
......也或许,她其实已经见到了。
那天陆含谦去接林言的时候,虽然没有看见陆含谦的脸,但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很快他就会来救她了。
只可惜,陈曦一直等到漫天的火势冲破逃生楼梯,也没有等到。
她当时已知必死,便没有将仅剩的一点布料打湿捂住口鼻,试图逃生,而是将所有床单都裹在了薄薄的画纸外,从狭窄的通风口竭尽全力扔出去,落到了楼房外的浅浅水沟中。
“对不起,我忘记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或者尽快带他们过去的。”
林言低低地道:“在那里的时候,她和我说过......但是我的记忆一直很混乱,每次想起来隔离室的事情就会头痛,我忘掉了......”
陆含谦没有说话,却伸手,接过了林言怀里的牛皮纸袋。
他拆开封口,只抽出了一小片角,上头果然有经水泡过,又近距离接触高温造成的微微发黄的痕迹。
“有四张烧坏了,我把残存部分整理的了一下,也放在了里面。”
陆含谦点点头,将薄薄的纸张重新放了进去。他低着头,林言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含谦也很难描述他此时的心情,陈曦给他留下的印象其实非常稀少,若非有血缘,说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他难过,却也并没有达到那种痛失至亲,哀伤欲死的程度,只是感到茫然,无力,和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林言看着他,沉默良久,极低声地说:
“你还好吗......对不起,我......我——”
“林言,我看上去很可怜是吗。”
陆含谦毫无征兆开口,突然极轻地哑声问他。
林言一顿,他原本就有些不知怎么和陆含谦说话,陆含谦问完,他更是有些怔住了。
“原来当了二十多年的家人是血仇,亲爸是畜生,唯一一个可能稍微喜欢我点的人,今晚也不在了。”
陆含谦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家啊。”
他颓然地,挫败地站在大雨里,轻声地问。
林言无法回答,微微闪烁的目光中有很复杂的情愫。
他撑着伞,看着这个雨中无措悲伤的男人,突然想起来在隔离室撑不下去的时候,陈曦在每个深夜隔着墙壁不停地鼓励他。
“......忍不住了的时候,就叫出来吧,他们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
“阿姨给你讲个故事噢言言。这世上,有很多坏蛋,你要学会和他们捉迷藏。”
“如果不想被他们找到,我们就要学会低着头;如果这样不行,我们也可以弯下腰;倘若还是不行,我们就趴在地上。不要觉得自己是在忍辱偷生,我们是伏在距离地心最近的地方,聆听者花开的声音......”
她第一眼见到林言时,就认出了他。
但是那个时候林言已经被折磨到意识不是很清楚了,她讲过的很多往事的故事里,只有叹息一般的唯一一句留在了林言的记忆里。
陈曦说,“我以前有过一个孩子。他是为了保护你,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雨很大,回去吧。”
长久的沉默后,林言在瓢泼大雨中将伞递给陆含谦,雨水瞬间将他衣服全淋透了,他却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晦暗的雨幕中走去。
陆含谦抓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
林言一点点拉开陆含谦的手指,低声道:“我还有我的事情没做完。”
现在整个澜城都在找林言。
陆北征知道他没死,又已经恢复了记忆,加上调查员的六条命,他本来就是要做最后放手一搏的打算,此刻更不会容许林言活着走出澜城。
陆含谦被他拨开手指,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林言离开的背影。
然而大概过了数秒后,他像蓦然收回了魂魄,陆含谦突然扔开伞,追上去,非常用力地拥抱住了林言。
他将他狠狠按在自己的怀里,在雨中亲吻他冰冷的额头,发端的雨水,像世界末日一样和他接吻。
那力道大到几乎让林言肋骨有些发痛的地步。
“林言......”
陆含谦颤抖着搂紧他,下巴抵在林言的肩膀处,在他耳边哽咽一般低哑的喘息。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陆含谦哆嗦着帮林言把额头上的碎发擦上去,不停地吻他的额头。
那劫后余生一般的留恋和无法言说的深爱透过湿淋淋的衣服,顺着体温传递过来,让林言几乎感到种仿佛灼烧的烫感。
“我妈不在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会爱我了。”
他哽咽着,在林言的肩膀处不住战栗。雨很大,林言衣服早已全部湿透,他感受不出来陆含谦有没有哭。
陆含谦搂着他,亲吻他,像一种祈求的姿态般哑声说:
“让我保护你吧,林言......我喜欢你,我爱你爱得要命。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我是有多么地爱你啊......”
在《庄子》中,有一个名叫尾生的人,与心爱女子相约桥下私会。然而女子久候不到,水涨渐深,尾声抱桥柱而死。
书上为他写:“我在千寻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因为这世上大抵总存在着这样一种爱。
绝望的,疯狂的,不渝的——唯有“尾生抱柱,至死方休”八字能够描述。
林言被他拥抱得不住后退,几乎站不稳。
陆含谦却将他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不停地用力吮咬他,揉捏他,像猛兽按着捕获的猎物,像巨大的恶龙守护着最宝贵的珍宝。
“......我是一个恶劣的胚子,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配得上你。”
陆含谦手捧在林言侧脸,拇指按着他温热柔软的唇。他低低地伏在林言耳侧,喘着气哑声说:
“但即便是我这样的人渣,想起你时,也会忍不住想为你变得越来越好。”
他与林言紧紧贴在一切,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陆含谦微微抬起头,与林言对视,看着他漆黑沉默的眼睛,极低地一字一句缓声说:
“我是个混蛋。但是对你的喜欢是纯粹的,我从头到尾,都特别特别喜欢你,保护得很干净,没有弄脏过。你可以不要,但是不要嫌弃它,好不好?”
像等待神灵的宣判,像期待着生命中最后一丝救赎,陆含谦目不转睛地与林言对视,害怕又无畏地等待着林言的回答。
他说,林言,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啊。
像喜欢我的骨中骨,命中命,全世界最喜欢的人。
什么是全世界最喜欢的人?
是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千万个我遇到过和没有遇到的人里,只有你,让我感恩来到这个世界。
林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漫长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后,一滴雨水顺着陆含谦的鼻梁滑下来,凌空落在了林言的额头上。
因为淌过不久前陆含谦在车祸中留下的伤口,那雨水稍微带了一点点淡淡的血迹。
林言抬手擦了一下,然后他在陆含谦这烫热又不渝的注视中,点了点头,说:
“好。”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
(1)不要觉得陆总惨,如果冰冷的金钱有很多的话,也是很温暖的......
(2)之前提过的一个彩蛋:陆总送个林言的狗名字叫亨伯特,来自《洛丽塔》,寓意着人渣的爱。(是评论区一个读者小可爱提哒,鸣谢!)
注:“如果要坚持到希望到来的时刻,便一定要学会和这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捉迷藏。如果不想被人找到,我们便要学会低着头;如果这样不行,那我们便要懂得弯下腰;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们必须学会趴在地上。不要觉得自己在忍辱偷生,我们是伏在距离地心最近的地方聆听着春暖花开的声音。”——《小和尚的白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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