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琬没想到闻致竟然会直接闯进来。
屋里灭了灯,黑漆漆一片,她以一个婴儿的姿势,背对着镂花的半月门蜷缩榻上,只听见屋内陆续传来一阵乒乓的声响,是闻致摸黑看不清路,轮椅磕上了桌椅案几。
明琬的房间堆满了存放药罐器具的高矮柜、案几、木架,不似暖阁中空旷宽敞,他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地推行轮椅而来,固执而强势地停在她的床边,目光锁定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唤道:“明琬。”
明琬望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最初的失望燎原过后,心中只余一片灰烬。
她真是难以理解,若是今日酉时,他也能拿出现在这般披荆斩棘的决心归来,他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你起来,”他嗓音低沉,“我们去把晚膳吃了。”
他鲜少说“我们”。在此之前,他心中只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自我,从不接纳别人。
明琬心无半点波澜,只平静地闭上眼,半边脸埋在枕头中倦怠道:“你自己吃吧,我要睡了。”
身后,闻致沉默了很久,黑夜像是黏腻的浆糊拉扯人的思绪。
“今天,我去……”
他大概是要解释,但不知顾忌什么,说了四个字就抿紧了薄唇。
又是这样!明琬心中像是被银针刺了一下,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夫,资质平平,猜来猜去焦头烂额,也是会累的。
“起来用膳。”闻致很快恢复冷静,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明琬忽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闻致大概以为她是答应了,黑暗中的双眸闪过一抹亮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明琬只是看着他,嗓音清越如珠,孩子气般压抑着暗涌的情绪道:“我知晓世子繁忙,定是有要事缠身才会不得已失约,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单纯的,此刻不想看见你!”
闻致的视线穿透黑暗,一错不错地定格在明琬身上,待她发泄完了方冷静道:“生辰宴,我会补给你。”
“那又不是件衣裳还能用‘补’的吗!闻致,你真是个混蛋!凭甚你生气时就能甩手走人,我心情郁闷时却连片刻的清净都不能有!”
说罢,她连绣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下榻握住轮椅椅背的扶手,一路哐哐当当的将他强行推了出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一下就清净起来。
满院清辉如霜,月影婆娑,身后是一睹紧闭的门扉,闻致坐着轮椅僵在廊下,眼中的震惊未散,而后慢慢沉了脸色。
两个侍婢提灯躲在拐角探头探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闻致肩上落着清寒的月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廊下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两个侍婢都耐不住困意哈欠连天了,他才如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推着轮椅迟缓离去……
待他走后,青杏和芍药立即提着灯推开厢房的门。
明琬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门后,长发披散,鞋袜都没穿,也不知站了多久。
青杏鼻根一酸,忙提灯捧了绣鞋来,心疼道:“小姐,虽说立夏了,但地砖到底寒气重,怎能光着脚站这么久?”
明琬穿上鞋,自己走到榻上坐好,眼眸少见的迷茫。
她小声说:“青杏,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觉得,我都快变得不像我了……”
青杏将灯搁在床头,如儿时般伸臂揽住明琬的肩蹭了蹭,软声安抚道:“小姐永远都是那个天真可爱、妙手仁心的小姐,一点都没变!”
明琬摇了摇头,披散的黑发衬得一双眼睛灵动清透。她抱着双膝靠在床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阿爹说得对,人活着不能没有自我……我真的好想他,好想阿娘。”
她是大夫,不是一株依附磐石而生的蒲草,她的生命里不该只有闺怨和风花雪月。
第二日晨起用膳,难得闻致也在,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出门去了,甚至数日不见踪影。
圆桌那么大,明琬特意选了个离闻致远的座位,果不其然见他冷了脸色,拧起的眉低低压在凤眼上,是生闷气的征兆。
明琬只当没看见,昨晚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侍婢盛好的粥水便小口抿了起来。
“这两天我会比较忙。”闻致忽然出声。
他坐在轮椅上,没有吃饭,皮肤在初夏的晨光中显出无暇的白,看着明琬道:“四月二十三,正午,我补一个家宴给你。”
说完,他也不等明琬答应与否,让小花赶紧推着他走。
小花手上缠着绷带,推着闻致的轮椅一步三回头,面具下的神情大概是欲言又止。
丁管事又来做和事佬,悄悄解释道:“少夫人也莫怪世子,我也是昨晚才得知,昨日皇上宣召世子爷进宫了。唉,世子的腿如此这般,又没有子嗣继承爵位,多半是祸非福。小花也受伤了,不知怎么弄的,世子从不将外面的那些糟心事说给家里听……”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想消除她与闻致之间的芥蒂。
但她亦明白,别人不可能代替她和闻致走完一辈子。她与闻致之间,总要有人站出来解决问题的。
直到粘稠的粥水从勺子上滴落,落在水碧色的裙裾上,明琬才恍然回神,而后平静地接过芍药递来的帕子,平静地将早膳吃完,去太医署点卯坐诊。
太医署的药园还是老样子,白墙黛瓦围出一大块平坦的空地,里头种着皇家专供的各色药材。严谨古板的主药大人正领着十六七八岁的少年分散在药园中,打理药材,甄别药性。
见到明琬过来,园中的师兄师姐们很是惊讶,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道:“明琬,你不嫁人了么?怎么回来了!”
明琬已经半年没有来过这儿了,一草一木都是如此亲切,仿佛回到了自己扎根的故土般,连呼吸都是轻快自在的。
“现在,怕是要叫世子夫人了!”陈师兄将药锄搁在肩上,在伍师兄肩上拍出一个泥掌印,笑着纠正道。
刘师姐扳着明琬的身子左右瞧了瞧,“来,让师姐看看小明琬有何变化!啧啧,做了世子夫人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浑身的贵气……就是肚子怎的还不见动静?哈哈哈,可要师姐配一副强身壮肾丸给你家夫君补一补?”
这些药园生都是从寻常百姓中选□□的聪慧者,最是朴实单纯,说话虽糙但心眼不坏。
明琬心情舒畅,还未寒暄几句,就听见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咳嗽。
众人回头,却是须发皆白的主药大人拄着拐杖而来,沉着脸喝道:“没大没小,尊卑不分,成何体统!”
一干少年忙分开两列立侍,勉强端正站好,齐齐躬身道:“主药大人。”
明琬也跟着行礼,却见主药先一步颤巍巍拢袖,正色道:“世子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明琬脑中还残留着年少时弄混了草药,被主药打手板的记忆,忙恭敬地说明来意。
主药听后,神色稍缓,思忖良久道:“如今药园人手已足,你留在此处也是屈才。这样,老夫为你引荐,去你爹的太医署坐诊,为宫中宫女内侍诊治隐疾。虽说患者皆为奴仆,位卑贫寒,但医者大慈,不分贵贱,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
明琬自是求之不得,执着主药大人的引荐就去了太医署。
明承远看到女儿来此,颇为惊讶,嘴上说她胡闹,但心底却是十分赞许她的上进心,便允许她在太医署的门边支个布棚问诊。
短短数日,找明琬看诊的宫人越来越多。
太医皆是为皇家贵胄办事,一般不屑于与宫人为伍。故而宫女太监们若生了病,是极少有机会就诊的,要么生生捱过去,要么高价找有门道的大太监、嬷嬷们胡乱买些药材,喝了听天由命。
一般的小病小灾,明琬皆能应付,实在是有疑难杂症,她便会诚恳地去请教当值的太医,虽说总是遭受冷眼居多,但毕竟是同僚之女,态度又端正,故而并未遭受太多刁难。
果然一旦忙起来,她就没空闲去想闻致的事了,日日充实得很。
连着几日的阴雨天,能拿到牌子来看诊的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趴在桌上,抵着下巴出神,便见一个发丝湿透的小宫女颤巍巍进来,紧张地左顾右盼。
小宫女大概和明琬一般年纪,很清秀,脸色惨白,怯生生的样子。明琬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使劲绞着帕子,手指颤抖得厉害。
明琬耐心地等她回答。
过了很久,确定四下无人,小宫女这才嗫嚅着嘴飞快说了句什么。
明琬听见她颤声说的是:“大夫,有没有滑胎药。”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也被弄得紧张兮兮的了。她不知道这位可怜的宫女遭遇了什么,但她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抱歉,我没有那个东西,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千万保护好自己……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快走吧!”
送走小宫女,明琬的心情也如这初夏的天气般阴沉湿漉。
深宫似海,吞没多少黑暗,一条人命栽在其中,甚至溅不起丝毫水花。
回到宣平侯府的时候已过申时。
两个侍婢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外,而厅中,闻致守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饭菜,一如她生辰那夜,表情万分精彩。
四月二十三,正午,他说会给她补上一顿家宴。
“小姐……”青杏大概已经承受过一番闻致的怒火,迎上来接过明琬的伞,都快哭出来了。
明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朝厅中走。
“站住!”闻致叫住路过的明琬,面沉如水道,“你迟了两个时辰。”
明琬睁着温润的眼看他,反问道:“我等了你一夜……不,应该是很多个等你归来的夜晚。如今世子不过等了两个时辰,就受不了了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致竟流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喉结滚动,哑声问她:“你故意的?”
明琬嘴唇动了动。
每次都这样,看到闻致难受,她心中只会更痛十倍,一时间讥讽的话也说不出了,怏怏闭了嘴。
“那天你自顾自说完话就走,我可有应承?”明琬每次和他讲道理都会弄得自己十分难受,实在不想再吵了,只好深呼吸一番,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你这么聪明怎会不明白,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
闻致面色冷白,专注地看着她,眸中情绪几度翻涌,最终又归于虚无。
既然补不回来,那就丢弃它重新开始,这是闻致一向的风格,冷硬而又自私。他平复心情,转而抬起干净瘦削的下颌,邀请道:“过来,陪我吃饭。”
明琬终于明白这些天她的愠怒从何而来了,因为闻致待她的态度就如同待一只小狗儿,高兴时就使唤逗弄一番,不高兴时就丢在一边任她自生自灭。
没有人在乎一只小狗被抛弃时,它的心里会想些什么。
她太生气了,抿着唇,以至于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闻致以为她在拒绝,皱起好看的剑眉,而后推动轮椅,伸手攥住明琬的腕子,将她轻而强硬地拉到桌子边。
一旁紧张观望的丁管事立即调整椅子的位置,使得明琬能顺利坐下,而后悄悄挥退一干侍从。
明琬坐在位置上,并未动碗筷,闻致难得纡尊降贵,为她夹了块醋溜小排。
明琬望着青瓷碗中那截淋了晶莹芡汁的排骨,胸口如塞了两团棉花,复杂道:“世子难道不知,我不爱吃酸甜口味的菜么?”
闻致握箸的手一僵。
他很快又露出从容的神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弄走了那块排骨,问:“你喜欢吃何物?”
明琬祖籍蜀川,偏爱辛辣。
她记得闻致爱吃肉,不爱蔬果,不爱甜食,猫舌头,茶汤都要晾温了才肯喝……而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闻致却未曾留意过她的喜好。
直到此刻,明琬依然喜爱闻致,可那团炽热燃烧的懵懂爱意之中始终横亘着一根尖刺,时时刻刻提醒她:这样不对等的感情要延续一辈子,是件多么可悲的事。
她很难受,为何闻致不可以对她好一点呢?
可若是厌恶,为何不直接休弃,而是将她圈在府中,给她一点希望,又再亲手掐灭她的希望?
“不必了,我有手,我自己来。”明琬夺过碗,自己胡乱夹了些菜,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直往嘴中塞。
“从明日起,你不必去太医署了。”闻致忽然道。
明琬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咽下,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甚?不对,你如何知道我去了太医署?”
“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明日起不必去太医署,近来……”
“我要去。”
她少见的执拗,不似先前好哄,闻致盯着她,强硬道:“明琬,你听话。”
明琬觉得自己噎得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将杯盏顿在桌上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我说了,不许去。”大概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霸道,闻致又放缓了声音,别开视线道,“你不是,要给我治腿的吗?”
他竟是搬出了这个理由!
当初将她拒之门外的情景,他忘了吗?
明琬气极反笑,胸口不住起伏道:“闻致,我不会再围着你一个人转了。”
闻致神色复杂,眸底焦躁更甚,问道:“为何?就因为你生辰那夜,我未及时赶到?”
明琬不知怎么跟他说,良久道:“你记得除夕那晚,你一句话不说将我扔在大街上的事么?”
闻致压着唇,道:“可后来,我惩罚那个小偷了。”
“症结根本不在小偷身上!闻致,你这个听不懂人话、没有感情的大混蛋!”
明琬几欲气出一口凌霄血,眼泪都快逼出来了,呼吸急促道,“你可知道,学医之人切脉问诊,双手十分重要,指腹容不得一丝老茧。阿爹从未让我干过半点杂活,就是为了保持双手的细嫩灵敏,但我为你做了两个月的药膳。”
闻致想起前段时间,明琬葱白的嫩手上时而冒出的伤痕,心中蓦地一紧。他簪着明琬送的木簪,垂下眼的样子有些沉郁,良久轻声道:“我从未要求你做这些……”
“这句话倒是将你自己撇得干净!你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领情,从来都没有共情可言!”
明琬道:“你这段时间夜夜晚归,却从不差人来府中通报一声,我夜夜守着一盏灯等你归来,掐着自己的胳膊不敢睡,就是怕自己贪睡耽误了给你针灸双腿。你倒好,一天比一天晚,甚至一声不吭消失数日,现在每每想起,我都会骂自己一句‘大傻瓜’!你知道太医署要培养一名女侍医出来,需要花上多少时间精力么?从我记事开始便跟着父亲识字辨药,十年的努力,不是用来用来浪费在等候你这种事上的!”
她如连珠炮语,闻致只是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能在外忙碌,凭甚我要独守空房?”大概是情绪激动,明琬带肉的雪腮上浮现一抹浅淡的嫣红,如粉霞堆雪。她说,“我会继续为你治腿,直到好为止。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追着你跑,不想再被无形的枷锁困在你身边。”
明琬不是在开玩笑。
明白这一点的闻致没由来心慌。
但他将情绪深埋在冰封的心底,埋在冷冽泛红的眸色下,不让人看出丝毫的脆弱端倪。
他有很多话想说,痛苦的,挣扎的,顾虑的……但,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明琬颤抖的指尖,精致清俊的脸庞逼近,用隐忍而又冷傲的语气道:
“你的生活,就是留下来做世子夫人。这一点,你嫁来的那日就该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闻致可能不是我亲生的,谁将我的男主掉包了?请还给我的女鹅好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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