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有(1 / 1)

有那么一段时日,明琬每夜去给闻致按摩双腿时,发现他心情异常疲惫焦躁,膝盖和双腿上总是布满摔伤的淤青。

那时她觉得闻致太急功近利,瘫痪一年之久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就站起来?为此,她还安慰了闻致许久,让他莫着急,慢慢来……

却不知,闻致已经没有“慢慢来”的机会了。

明琬虽不懂朝堂权术,但也曾听师兄们提及过,以军功封侯的簪缨世家,若一旦没了可堪大任的继承人,朝廷必将毫不犹豫地收回爵位,将俸禄和封地留给更有用的新贵。

闻致的腿好不起来,便没有降级承爵的资格,连闻太后都已放弃了他。他如今唯一的价值,便是为闻家生一个健康的儿子,稳住岌岌可危的家业。

明琬从未怨恨过闻致。

她依旧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却也无法避免地被他刺痛。她只是气透了闻致的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缄默,倾心于这样的少年,就像爱上一片无尽的黑夜,看不清,摸不着,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试探,直到满身伤痕。

第二日晨起时,明琬的烧退了。

思绪清明后,她有些赧于昨夜的小孩子气,亦记得昨晚闻致一个人面对深沉的夜时,那压抑的痛楚与焦虑。

她忍不住纠结,昨晚闻致对她那样做,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还是仅仅想要生个孩子?

连他自己,也要放弃他的腿了么?

带着心事赶往正厅,闻致已在用膳。

他侧颜冷俊,抬着下颌看人的样子恢复了平日的孤高,仿佛昨晚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倾诉只是明琬的幻梦一场。

明琬嘴中寡淡,搅着碗中的糖水甜粥,轻声开口道:“昨夜……”

“昨天你病了,说的胡话,我不会放在心上。”闻致搁下筷子,略微急促地打断她。

他是指“和离”那事。

但明琬并不是想问他这个,她想知道,闻致宁可承受她的怒火也要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

闻致没兴致与她深入交谈,又或许有急事,丢下一句:“我会将你爹请来。乖乖呆在府中,莫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说罢,便让小花推着他走了,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明琬没想到,他“请”岳丈过来的方式如此直接。

七八个侍卫像是看管犯人一般将明承远护送进了宣平侯府。侍卫们的态度不算粗暴,只是板着脸冷得很,明承远身量清瘦,夹在孔武有力的他们中间就像是一片羸弱的柳叶。

明承远本来就在病中,突然被从家中强行弄来此处,脸色十分不好看,但碍着明琬的面子没有发作。

明琬安抚好父亲,转而去找了闻致。

闻致正在书房中写类似折子的东西,小花抱剑俯身在他耳边汇报些什么。见到明琬过来询问,闻致眼也未抬,凝神执笔,道:“我命人请你爹来府上居住,他不肯。若见不到他,你又要闹脾气……”

“所以,世子就让人将阿爹‘抓’了过来?”明琬深吸一口气,试图让他明白,“闻致,他是我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不是罪犯恶人,你能否待他稍稍温和些?”

闻致皱眉,抬起淡漠的眼睛看她:“令尊可曾待我温和过?”

明琬被他问住了。

阿爹的确对闻致的印象极其不佳,仅有的几次见面,脸色都算不得热络。但他只是生性秉直,且保持了礼节,不曾恶语刁难闻致分毫……

她张了张嘴,正欲辩解,却听见丁管事匆匆来报:“三皇子殿下微服出宫来此,说有急事需同世子商议。”

三皇子李成意,乃是当年皇后难产时被阿爹救下来的孩子。

当今皇子之中,李绪为长,李成意为嫡,宣平侯尚且威震朝野之时,便是拥嫡派。

明琬犹记那年春猎,十七岁的闻致与十八岁李成意穿过夕阳斜照的树林而来,马蹄扬起滚滚的金色尘雾,像是尘世的中心般耀眼。

如今两年过去,李成意还是那个沉稳贵气的三皇子,闻致却不再是红袍翻飞的小战神。

明琬再回到宅院,路过偏厅,正巧见红芍和青杏刚好搬着一堆纸书药罐进来,一问之下,方知是太医署的人将她留在那里的物件一并打包送回来了。

青杏道:“送东西的人说,姑爷已命人同太医署打了招呼,说小姐以后不会去太医署了,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明承远住着竹杖站在廊下,将这一切收归眼底,然后沉默着进了屋。

明琬一时不敢看阿爹是何神情,只隐约察觉,他定是失望极了。

……

明承远在侯府中待了两日,已是极限,坚持要回明宅。

明琬心中酸胀酸胀的,万分不舍道:“阿爹,就不能多留几日么?在这养养身子吧,我舍不得您。”

明承远握拳干咳,待缓过气来,方语重心长道:“琬儿,生命本是一片荒芜,充斥着疾病与坎坷,我们学医之人便是那拓荒者,要在这片荒芜中摸索踩踏出可供生命延续的道路来。你要记住,人终有一死,其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分量,为父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岂能因贪生惧死而驻足不前?”

他并不知宣平侯府面临怎样的危机,望着女儿的双眸充满拳拳爱意,言辞温和恳切,但明琬却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似的,半晌抬不起头来。

阿爹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倾尽毕生所学教会她岐黄医术,而她却在最美好的年纪被迫选择“安居后宅”。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努力撑出一个乖巧轻松的笑来,道:“我知道的,阿爹。您既是去意已决,女儿不能强留,只是要拜托您一件事,请您转告姜姐姐,李公子极度危险且善伪装,速速离他而去,莫要沉沦。”

明承远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并未多问,颔首道:“爹知道了。”

“还有,女儿近来有事不能外出,还请您多多珍重身子!”明琬酸涩道。

大概是李成意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闻致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近来事多,不能日日着家。”他用生疏又故作淡然的语气,告知她,“我会命人守着你,乖乖在家,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

说着,他半眯起凤眸,与其说是在报备行程,倒更像是色厉内荏的警告。

明琬没再问他在忙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他多半是在为李成意谋划什么,以保住宣平侯府在长安城中岌岌可危的地位。

明琬能理解他,只是,不会再傻乎乎地守着一盏残灯等候到天明,不会再揉着惺忪的睡眼为闻致针灸按摩,用柔软含糊的语气抱怨道:“你为何总是回来得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闻致自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

厢房中黑漆漆的窗扇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再有没有明琬提灯迎出来的身影。

每晚她提着灯迎接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闻致其实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少女情思,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一直避而不谈。他给不了承诺,却享受着明琬追在身后跑的感觉,那是他身处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明琬会一直在身后,所以不回头不体恤,乍然回首,才发现身后早已空荡荡的,黑漆漆一片。

他现在,连这点慰藉也没有了,这令闻致前所未有的焦躁。

月色西斜,三更天的浓露打湿了衣摆,兴许是太冷太累,闻致无比渴望明琬身上传递的温暖。他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怪异念头,想拥着明琬,立即,马上,去汲取她身上的安定和暖意。

既然明琬不愿主动给予了,那便由他去索取。

闻致让小花推他去西厢房,而后轻轻推开了门,轮椅的轱辘碾过一地清霜。

明琬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察觉到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宽衣解带。她以为是青杏,并未在意,又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有人艰难地挪上了她的床榻,又努力放轻动作地调整好姿势,轻轻将手臂搁在了她的腰上……

沉重的,结实的,那是条男人的臂膀。

明琬霎时惊醒了,猛地起身朝床榻里边爬去,瞪大眼睛失神半晌,才隐约瞧见了榻边躺着的身形轮廓。

“闻、闻致?”她抱着被子的一角,警觉地盯着那黑暗中侧躺的身形。

“嗯。”极其喑哑疲惫的回应。

“你来我这儿作甚?快回你自己的房去!”明琬让他走,推他,闻致就跟长在榻上似的纹丝不动。

“你走不走?”清梦被扰,明琬有些生气了。

黑暗中,闻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明琬,你很久没来找过我了。”

明琬抱膝坐得离他远远的,明显防备的姿势,反问道:“我找你作甚?你稀罕过么?我问你,这半个多月你可还坚持复健过?”

闻致像是被问住了,将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恢复了清冷:“没用的。”

他果然快放弃了。

最初的愠怒不甘过后,明琬只余满身倦怠。她问:“我要睡了,世子走不走?”

闻致没回答。

“好!你不走,我走便是!青杏……唔!”她欲跨过闻致身上下床,去和青杏挤一张小榻,却蓦地腕上一紧,被闻致拉得重新跌回床上,与他面对面摔了个结实。

“不许走。”闻致一手禁锢她的腰肢,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力气很大却控制着没伤到她。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冷硬重复道,“不许走!”

湿热的呼吸,令明琬心中一跳。

外间小榻上值夜的青杏被惊醒了,忙瞎子摸黑似的披衣下榻道:“小姐,怎么啦?”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守候在门边的小花一把拉出门外。

小花竖起一指轻轻压在唇上,‘嘘’了声,道:“别去打扰。”

“哎呀你放开我!”看清楚是小花,青杏鼓着包子脸道,“小姐在叫我,你别添乱!一个大男人来后院,太不像话……哎你放开我!放开我呀花大壮!”

小花直接单手将青杏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只轻巧的麻袋,将她带离了现场。

听到青杏挣扎的声音越来越远,明琬便知道大势已去。

黑暗中,闻致的眼睛很亮,滚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贴在明琬脖子后的手紧了紧,几乎快吻上她,压低嗓音道:“若是不想今夜圆房,便乖乖躺好,我不动你。”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待她呼吸匀称,闻致方伸长手,小心翼翼地够着她的一片衣角,轻轻攥在指间,心满意足地闭目睡去。

自那以后,明琬隔三差五从榻上醒来,身边总是躺着一张她最不想看到的俊脸。

明琬真是受够了闻致这种自顾自己、不明所以的行为,不论闻致是戏弄她,还是纯粹想和她生个孩子完成太后的心愿,哪一种都令她难以接受。

闻致从未说过半句喜爱她的话。

几场雷雨过后,夏日将逝,连蝉鸣都消失殆尽,庭院中的叶尖泛起了微微的黄。明琬的精神也同树叶一样,渐趋颓靡。

她没有刻意消沉,也曾配药读书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越来越消瘦,脸颊上的婴儿肥都快瘦没了。

这日,明琬拖着快在府中待到发霉的身子去找闻致,不知第几十次问他:“我何时能自由出府?”

闻致的回答总是简单冷硬的几个字:“现在不可。”

“那。我可以养只小猫,或是小狗么?”明琬换了策略,一张白嫩的脸在府中三个多月,反而清减了不少。

闻致想了一会儿,回答她道:“你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用一种无比复杂的语气问道:“闻致,你是否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猫狗,都不可以分走我的注意力,我只需要永远专注地仰望你,围着你转,就像从前一样……就够了?你兴许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我,你是以为是在保护我,但其实,只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扑棱扑棱的振翅声响起,一只雪白的信鸽收拢羽翼,落在了闻致的窗台上,小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筒。

闻致看了那只歪着脑袋打量的鸽子一眼,抬手撑在额上,低哑道:“李绪的事,非是短期……”

“那我呢?我要因噎废食做一辈子的笼中雀么?”明琬索性将这四个月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你可知学医之人最重实践,我处在记忆悟性最佳的年纪,却已经在侯府中耽误了太多时间。医书翻烂又有何用?不能看病治人,识草辨药,看再多书都是徒劳,遇见病人还是会束手无策,而诊治时缪之毫厘,失去的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湿润,并没有指责谁,只是轻声叙述道:“阿爹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对不住他。闻致,你知道么,昨日我突然想不起来白术是什么样子,羌活与独活有何区别了。”

最后一句,已染了难以消弭的哀伤。

闻致纸笔的手指节发白,垂眸沉默半晌,方抬首冷静道:“你不明白,我如今是何境遇,要面对的是怎样狡猾的劲敌。”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太难受了。此事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你不愿意放手而已。”明琬咬了咬唇嘴,“闻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譬如理想,还有至亲……”

“我有。”闻致望着她,坚定道。

明琬愕然。

待她迟疑回神,闻致却是调开视线,淡漠道“我答应你,过几日,我亲自带你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小花:???????

ps:明天,就是那啥了哈……你们懂的。

以后更新时间在晚上十点,因为现在每章更新的字数还挺多的,修文是件大工程,我这人又有强迫症,有时候一个词语都能反复改上许久,有时候确实做不到整点更新,但是会我尽力在晚上整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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