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故人(1 / 1)

简单地认识过后,李成意将厅房留给闻致和姜令仪独处。

姜令仪本就与闻致并无太多交集,时隔五年未见,越发觉得他难以揣测。她欲行大礼道谢,闻致却是有条不紊地烫着茶水,淡然道:“姜姑娘不必言谢,我让陈王救你,自是别有目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姜令仪反而不好客套,咽了咽嗓子问道:“世……大人要问何事?”

闻致将青瓷茶盏往姜令仪面前一推,示意她坐下,方抬眼道:“问一人。”

姜令仪当然明白他要问谁。

据明琬所言,当年她被闻致关在府中半年,裂痕难消,加之明父去世,闻致又对双腿丧失了最后的信心……种种焦灼之下,明琬一气之下离开长安避世,临走时闻致对她恨之入骨,口口声声说要抓到她,让她永生不得安宁。

姜令仪一时摸不准闻致对明琬是怨是恨,不敢轻易回答,但她亦不是擅长撒谎之人,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闻致的眼中有一丝隐忍的期许,袖中的五指握紧又松开,沉声道:“若不便诉说细节,便不说,姜姑娘只需告诉我,她是否还活着。”

他的眼神极具压迫感,深沉得仿若黑色的汪洋,仿佛任何秘密都在他眼中无从遁形。姜令仪犹豫许久,终是轻声道:“她很好。”

姜令仪小心地观察着闻致的神色,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高声激动或是无言憎恨。

闻致始终如同一座完美的石雕,只是在听到那三个字时眼睫轻轻颤了颤,然后撑着案几极缓极慢地站起,喑哑道:“我知道了。”

艰涩的嗓音似是释然,但更像是压抑了太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不知为何,姜令仪忽然心中一动,站起身道:“闻大人!”

闻致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姜令仪问他:“听说大人要与鄱阳郡公的嫡孙女结亲了,既如此,便是知道了明琬的下落,又有何意义呢?”

闻致微微侧首,侧颜镀着一层冷光,道:“我想姜姑娘是误会了,闻某之妻,从来都只有明琬一人。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姜令仪一颗心落回了肚里。她很清楚李绪的手段,心中权衡一番,终是道:“你会保护好她的,是么?”

十二月,杭州冬雨潇潇,湿寒无比。

得知明琬在找寻新的住处,章似白十分不能理解,捞了一把竹椅反坐着,手臂搭在竹椅上编草蚂蚱,嘟囔道:“又搬家?这个竹屋不是住得挺好的么?”

姜令仪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明琬担心她是被李绪纠缠上了,会顺着书信暴露杭州的住址。

若是几年前,明琬是不怕李绪的,只是如今还有个半大的明含玉跟在身边,总归不能连累孩子,三思之下还是决定暂时换个安全的住处,再慢慢向游医们打听姜令仪的下落。

“我说张大夫,你不会是在躲避什么仇家吧?”章似白玩笑道,顺手将编好的草蚂蚱搁在明含玉面前晃啊晃,故意逗得她伸着莲藕手臂来抓。

明琬坐在阶前碾药,想了想道:“算是吧。”

章似白来了兴致:“仇家是谁?说出来,本少侠替你解决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明琬好笑道:“不必了。你今日又哪里受伤了?都快年底了,还不回家过年?”

章似白道:“没受伤,我来看看小含玉。过几日太湖有场游侠会,我玩够了再回长安。”

明含玉抓不到他手中的蚂蚱,嘴一撅,生气道:“白白,坏人!”

这还是第一次听章似白提及家人住处,明琬碾药的手慢了下来,讶异道:“你是长安人?”

“祖籍杭州,我爹在京城做官。他整□□着我去科考,我不愿,就跑了出来。”说着,章似白将草蚂蚱塞到明含玉手中,眯着桃花眼笑道,“我以后,也要生个含玉这般可爱的姑娘。”

明含玉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将那草蚂蚱一丢,蹬蹬蹬跑回明琬身后躲着。

趁着章似白不注意,小家伙踮起脚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明琬:“娘亲~白白说,他家在京城做官,那他是我爹爹吗?”

明琬险些一口冷风呛住。

明含玉竟是还记得她当初胡乱编的话本折子。

章似白耳力甚佳,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故意逗她:“没错,我就是你爹!乖女儿,叫爹爹。”

章似白没心没肺,说话常常口无遮拦,明琬担心小含玉当了真,蹙眉道:“当初教她胡乱认娘,这笔账我还未同你算,又开始胡说八道!”说罢,又摸着明含玉的双髻,解释道,“爹爹不可以乱认,知道么?小含玉的爹,可比四百俊多了。”

明含玉眨眨眼,好奇道:“有多俊?”

“嗯,大概就像画像里一样,眉毛黑长,眼睛很好看,鼻子挺挺的,不爱笑,看起来有点冷,喜欢穿深色的衣裳……”

说到这,明琬声音一顿,发现自己描绘的竟是闻致的模样。

章似白趴在椅背上笑她:“张大夫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并不比我差啊。这天底下还能有比我更俊的男子?我不信。”

明琬回神,只是笑着揉了揉小含玉的脸,揭过不提。

明琬偶尔会去万仁堂坐诊,补贴家用,逢三七九去一趟。

冬日风寒者众,忙起来的时候常常顾不上照顾明含玉,便将她一同带去了万仁堂。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工之际,明琬收拾好药箱,唤明含玉一同回家,却迟迟没听到回应。

明琬好奇,背着药箱出门一看,只见明含玉穿着鲜亮的冬袄,手里拿着拨浪鼓,正呆呆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明琬弯腰,在明含玉的鼻尖上轻轻一刮。

“娘亲!”明含玉拉住明琬的手,眼睛水亮水亮的,兴奋道,“娘亲,我方才见着爹爹啦!”

明琬一愣,而后失笑,佯做严肃:“撒谎骗人的,可不是好孩子。”

没人比她更清楚明含玉的身世,怎么可能在杭州见着爹爹?

“是真的!”明含玉很认真地点点头。见明琬不信,小孩儿很是着急,拉着她的手就往街上走,指着前方的路口道,“长长的眉毛,漂亮的眼睛,很挺的鼻子,而且也不爱笑,穿着像夜晚一样颜色的衣裳……和娘亲说的一样!他和我说了话,就往那边走了。”

小含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明琬心想:莫不是拐骗小孩儿的人牙子吧!

看来,是时候要加强小孩儿的警戒心了,怎么能在大街上随意同陌生人搭话呢?

“那,小含玉都和他说了什么?”明琬肃然问。

“他看了我好久,很奇怪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要治病,他说不是。”四岁的明含玉声音软糯,竟能将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奶声道,“我问,那你为什么总看着我呀?他反问我,你娘是谁?我也问他,你是不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儿?他说是……然后,娘亲唤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不见了。”

明琬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却又不敢相信那直觉是真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紊乱。大概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她哑然失笑,强作镇定道:“以后不可以随意同生人攀谈,当心被拐走,知道么?”

明含玉闷闷地垂下头,望着手中的拨浪鼓,低落道:“可是,玉儿就是觉得他像爹爹,不像坏人呀。”

明琬没法解释,顺着明含玉所指的方向看了许久,方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回家,嗯?”

“好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明含玉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主动牵住明琬的手。

近几日皆是阴雨天,明琬哄着小含玉午睡后,便独自在竹屋中画草药图。

大概是心神不宁,她照着风干的草药标本画了十几张,皆是不得要领。草药图经对于后世医学极其重要,根茎叶稍稍画错些许,便有可能贻误后人性命,明琬不敢稍稍放松,可无奈她的画技着实平平,越是焦急便越是画不好。

明琬泄气地揉皱纸团,哈气搓了搓冻僵的指尖。

正出神,忽见院中似有人影走动。

明琬以为是章似白又来取金疮药了,便起身撩开门帘出去,唤道:“章似白,不是前天才给你炼了……”

声音戛然而止。

院中冷雨飘飘,竹叶滴水,院中站着四个蒙着三角巾、手执长刀的黑衣人,阴冷的目光落在明琬身上,如群狼环伺。

其中一人逼近道:“我家殿下想请明姑娘长安一叙,还请姑娘配合。”

竹叶的雨水滴在刀刃上,溅起森寒的光。来者不善,明琬怎么可能乖乖配合?

她不住后退,后背抵上竹门,忽而想起了在竹屋中酣睡的含玉……小姑娘才四岁,绝不能落入歹人手中!

必须引开他们。

正思绪紊乱之际,忽闻马蹄声传来,接着,一柄长剑穿林而过,钉入离明琬最近的那名刺客的后心。

其他三名刺客受惊,纷纷拔刀调转身形。竹林中数人策马而来,数矫健的身影从马背上腾身跃下,稳稳落在院中,与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明含玉被杂乱的声音惊醒了,鞋也没穿,揉着眼睛出来呜咽道:“娘亲……”

明琬一惊,忙将含玉抱起,捂住了她的眼睛,哄道:“含玉乖,不要看。”

明含玉大概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眼泪很快浸湿了明琬的掌心,却瘪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

剩下的三名刺客很快被竹林中冒出来的“援兵”解决了,明琬虽然心有余悸,但能看出来赶来救她的这批人并非坏人。

其中领头的那位剑客利索地卸了刺客们的胳膊,用粗绳捆了,示意手下道:“把他们带走,别吓着小孩儿。”

这声音极其耳熟。

明琬抱着孩子,仔细观摩了那年轻剑客许久,方警觉试探道:“你们……是章似白派来的么?”

“章似白是谁?”那年轻剑客生了一张极其白嫩俊秀的脸,说是少年也不为过。而后他眨眨眼,朝着明琬笑道,“嫂子不认得我了?”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色,年轻剑客回剑入鞘,抬掌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微翘的嘴唇和干净的下颌,道:“这样呢,想起来了么?”

是曾经那个总是戴着青鬼面具的少年……回忆与现实交织,令明琬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她微微睁大眼,呼吸微窒道:“……小花?”

小花怎会来此?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

不对,小花是闻致身边的亲卫,他若来了此处,则说明闻致也在附近?

思及此,她按捺住疯狂鼓动的心脏,抬眼朝门扉处望去。

门口,一人长发如墨,伞沿低垂,负手伫立冷雨之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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