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静谧的厅堂,姜令仪一袭浅绾色长裙站立,发如一线泼墨垂下腰际,眸若秋水,安静而沉寂。
只有在见着明琬时,她的眼中才荡开些许笑纹,低低唤了声:“琬琬。”
李绪不在,明琬稍稍松了口气,给了身后闻致一个安定的眼神,这才提裙进门道:“姜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的。”姜令仪淡淡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锦盒递上,温声道,“对了,近来得了几本医书,想来你必定喜欢,便送给你做生辰贺礼,愿琬琬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锦盒中的医书尚是古老的经折装,书页泛黄脆弱,布满了数代前辈的朱砂批注,皆是本草集和饮食药膳之孤本。明琬知晓这几本书是姜家祖辈传下来的,便是最落魄的时候,姜令仪亦不舍得卖掉,今日为何突然当做礼物拱手相送?
明琬没有接,反而拉住姜令仪的手,担忧道:“姜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他对你做了什么?”
姜令仪道:“我能有什么事?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相识十余年,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便枉为至交。明琬望着姜令仪过于安静的面容,语气难掩焦急:“可是你的精神,根本就不像是‘好好的’样子。姜姐姐,可要我帮你……”
“不可!”姜令仪蓦地拔高了声调,显出几分肃然紧张。
门外的闻致听到这声动静,微微侧首望来,显然是不放心的样子。
姜令仪声音干涩,半晌,方压低声音道:“你与闻大人为我所做的已是足够。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要再牵扯进来了,保护好你们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慰。”
“可是……”
“琬琬放心,我很好,他不会伤我。既是躲不掉这一劫,倒不如认命,将损失降到最小。”
明琬太了解姜令仪了。她看似柔弱如柳,实则刚强得要命,从来都不是认命的性子。
明琬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姜令仪却是将锦盒往她手中一放,笑道:“好啦,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
两人聊了约莫一刻钟时辰,姜令仪便婉拒了明琬邀请用膳的提议,踟蹰道:“抱歉,琬琬,我必须要走了。他……在外边等我。”
提及“他”时,姜令仪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并无丝毫旖旎之态。
明琬不放心,执意要送姜令仪出门。
见到府门前停放的那辆马车时,姜令仪的手紧了紧,片刻方松开明琬,故作轻松道:“那,我走了,愿你与闻大人平安顺遂。”
明琬望着她柔丽的双眸,不由鼻根一酸,低低道:“姜姐姐,你……”
姜令仪知道她要说什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方道:“别担心,琬琬。”
姜令仪转身上了车,马车驶过之时,车帘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
就那么一瞬,明琬透过车帘飘动的缝隙看到了李绪依旧执着黑金骨扇,一手揽着姜令仪,侧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嘴角的笑意温润无双,极具欺骗性。而姜令仪则微微低着头,素白的手指紧攥,看不清神情。
继而风停,车帘落下,流苏华贵的马车绝尘而去。
明琬仍站在阶前,墙角的老槐花飘然落下,积攒一层星星点点的白。
“那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你不必如此忧心。”身后蓦地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
明琬回身,看着眉目深邃如画的闻致,不赞同道:“那不是她自己的决定,而是迫于李绪所逼。”
闻致道:“你还不明白么?她不想被人胁迫,便只有自己想方设法变得强大起来,蝼蚁虽不能撼树,却能决堤。若她自己认了命,你我做太多也都是徒劳。”
闻致说话一针见血,初闻只觉扎心难忍,细细想来,却并无道理。
明琬迈上台阶,在闻致面前站定,问道:“若身处姜姐姐那般险境的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会让你有事。”闻致不假思索。
“如果呢?”
“没有如果。”
闻致的语气强势笃定,随即抬手,轻轻替明琬捻去发间飘落的槐花瓣,道:“丁叔备了家宴,去用膳吧。”
家宴依旧以明琬爱吃的川菜为主,满桌椒麻酸香夹杂着一碗鸡汤金黄的长寿面,面条卖相尚可,但夹杂在山珍佳肴中便十分不起眼。
丁管事殷勤地将卧着鸡蛋和青菜的长寿面奉至明琬面前,憨厚笑道:“夫人尝尝这面如何?”
盛情难却,明琬夹了些许放入嘴中,品味许久方委婉措辞道:“这面揉得劲道,就是味道稍稍淡了些……今日厨娘未放盐么?”
话未说完,一旁的丁管事扭头轻咳了一声,眼神不自在地瞥向闻致。
明琬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闻致却是搁下了牙箸,伸手拿走了明琬只吃了一口的那碗面,垂眼低声道:“别吃了,反正……我也觉得难吃。”
明琬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的局促与失落,怔怔片刻,才恍然道:“这面,是你做的?”
闻致没有回应,只道:“丁叔,让厨房重做一碗。”
难怪方才见闻致时一身水汽。当时她还在想:大白天的又无须见客,闻致沐浴更衣作甚?
现在仔细想来,大概是为了消除身上沾染的面粉灰和柴火烟熏之味。
“不必麻烦了,就这碗挺好的。”明琬又将面碗夺了回来,拌了两拌,继续吃了起来。
闻致的口味偏清淡,故而做出面汤也是较为清淡无盐的,除此之外,这碗面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连面条的粗细都十分均匀漂亮。他素来是个认真且聪慧之人,学什么都追求登峰造极,当初兵法如此,读书入仕亦是如此。
“你不是素来讲究‘君子不近庖厨’么,怎的突然想起要做碗面?”明琬问。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克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想。
闻致说不出口。
他生性凉薄冷漠,有时不明白那些在他看来是“小事”的过往,为何会让明琬如此介怀。所以,他只有将明琬经历过的伤痛自己走一遍,方能共情……
而后发现,他曾经错过的,是怎样年少珍贵的一腔热情。
他只是做了一碗面,明琬多吃一口,他便暗中欢喜;稍稍嫌弃,他便提心吊胆,而这样脚不着地的生活,明琬坚持了一年有余。
闻雅领着沈砚和含玉来给明琬磕头祝寿时,明琬还在小口小口地吃那碗面条。
闻致看不下去了,皱起英气的眉,难掩心疼道:“难吃就别吃了。”
明琬往碗中加了点研磨的胡椒粉,连汤也喝光了,掩唇轻轻打了个嗝,中肯评价道:“难吃算不上,比我的药膳好。”
她不提药膳还好,一提,闻致心中便如同万蚁噬心。
闻致是后来才从青杏嘴中得知,明琬晚上研究药膳方子,不断调整药材,亲自试吃过后,才会呈到自己面前。即便有侍婢帮忙,炖一次亦得花上大半天,但闻致从未对她稍缓辞色,更不用说知恩道谢。
闻致宁可明琬将这碗面扬在地上,当着他的面踏上几脚,也不愿她如此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
“你的药膳,一直很好。”闻致道。如今他想再尝尝那温暖朴实的味道,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够了。
用过膳回房,明琬发现屋中堆了各色箱箧和锦盒,便问侍婢道:“这些是什么?”
芍药道:“是首辅大人送来的生辰礼,一共二十一件。”
二十一件?
明琬好笑道:“他如今阔绰了?送这么多作甚……”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头上的翠玉簪,宛若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加上簪子正好凑齐了她的生辰年纪呢。
生辰礼中,甚至有一套材质极为上乘的柳叶小刀,可做外伤切割之用。明琬的手轻轻抚过柳叶小刀冰冷的刃,又想起方才在暖阁中,闻致紧张且小心地为她簪上簪子的样子,目光情不自禁柔和下来。
不过,现在不是分神思考这些的时候。
明琬让侍婢们都出去,而后坐在那一堆礼物中,找出了姜令仪送来的锦盒。
打开盒子,她仔细地摸了摸古籍的封皮,摸到些许突兀,用小刀裁开一看,牛皮封皮中果然有夹层,夹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明琬心跳如鼓,打开一看,短笺上只有短短两行:【高山流水,聊赠知音。余生且长,万望琬琬珍重,勿念!】
娟秀的字迹,却有几分力透纸背的铿锵之态。
明琬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做起。
过完明琬的生辰,芳菲落尽,闻雅要带着儿子回洛阳了。
含玉与沈砚玩得近,分别前两天便开始依依不舍,还偷偷躲在被子里落了眼泪,眼巴巴对明琬道:“娘亲,玉儿舍不得砚哥哥!”
闻雅知道后,便同明琬提议道:“孩子们感情深厚,不如就让含玉随我一同去洛阳吧,中秋后我再送她回来,也好让你们小夫妻俩轻松轻松。”
若论带孩子,明琬的确不如闻雅有经验,可毕竟养了这么多年,看着她从一个眼睛还未睁开的出生婴儿长到这般大,明琬心中多少十分不舍。
犹豫再三,她决定征求含玉的意见。
明含玉抠着手指犹豫很久,一会儿看看明琬,一会儿又看看沈砚,终是轻轻点头道:“好,我要和砚哥哥去洛阳!”
这个见色起意的小白眼狼儿!明琬算是提前尝到了老母亲的辛酸。
她严肃叮嘱道:“去了洛阳,便要几个月看不到我,到时候可不许哭。”
“玉儿不会哭的。”明含玉奶声保证道,“因为娘亲和闻大人很忙,等娘亲不那么忙了,玉儿便回来啦!”
原来是这样……
明琬抱了抱小姑娘,只好妥协,叹道:“去了那边要听话,不要给姑姑添麻烦。”
闻致亲自挑选了一支侍卫队伍,悄悄从东门护送闻雅和两个小孩回洛阳,以确保万无一失。
明含玉走后,明琬心中空荡了不少。
谁知没几日,闻致忽然从外头抱回一只鸳鸯眼的狮子猫来。
狮子猫浑身雪白,矜贵漂亮,鼻头和舌头是极为粉嫩的红,叫声娇娇细细的,十分招人怜爱。明琬很是开心,抚着温顺猫儿油滑的皮毛爱不释手,朝闻致道:“闻大人忙中偷闲,是怕我在府中无聊,故而特意送只猫过来作伴么?难为有心了。”
闻言,闻致停下翻阅公文的手,神色一僵,反问道:“不是你昨日在书房提及,说要养只猫么?”
明琬也愣了,道:“我昨日并未去过书房,何时说过?”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闻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苍白,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引以为傲的沉稳崩塌,唇线抿紧,目光阴沉躲闪,忽的起身就走。
明琬心中的古怪之感越发深厚,忙抱着猫起身道:“等等……闻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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