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听着清朗无比的“李元霸”三字从李世民口中倾泻而出,前世惊恐的记忆像秃鹫一样,展开利翅,尖嘴利爪,猛然向她啄过来。
她心中混乱,怦怦跳个不停。一个失神,茶杯便一纵而下。
如意知道众人的目光集聚到她身上,可她耳边嗡嗡作响,只飘来丝丝细语:“你听说了吗?四公子可厉害了,一把铁锤抡的生风,那个重量,就是一身铁骨也遭不住啊。”
“可不嘛,那个什么宇文将军,被砸的面目全非。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带回来。”
“你们都是道听途说,我那日就守在城门口,怎么没带回来呢?只不过骨节都碎了,我亲眼见着的,血里头混着森白的骨头...哎呀...”
话语之间,如意咬紧牙关,全身都在发抖。
欣长的指甲剜进肉里,面上不可抑制的浮出脆弱之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栗。
众人见如意摇摇欲坠的神情,一时间都怔愣住。
跌落的茶香蒸腾而上,顺着空气无力的向上攀。
正当如意觉得全身冰冷,自己在黑黝黝的记忆中将成为濒死之兽的时候。手心却猛然一热,温暖顺着指尖坚定的蔓延开。
如意惊醒定睛,是一杯盛着热茶的瓷杯。
“吓到了吗,就是打了个杯子,别怕。”宇文成都将自己未动的茶水塞到如意手上,绕到后面,沉着的弯下腰。
“将军,唤人来拾便好了,小心划到手。”李靖身边的红拂女看不下去,捏紧了手绢道。
茶杯跌落在如意脚侧,连绣鞋都沾了几个水点。宇文成都并未抬头,破碎的瓷片被他轻轻拾起。
“没事,几个碎片而已,我先将锋利的收起来。”
他怕如意大意,伤到脚。
陈彪守在门口,隔了一点距离,见宇文成都弯腰拾瓷茬,惊得吸了一口气。
且不说他从小便是高门贵子,煊赫加身。就是在军营艰苦之时,幕天席地,除了跪拜天子,从未见过他向谁低过头弯过腰。
八尺男儿,不是应该夫纲赫赫吗?
陈彪一面抽着嘴角,给端菜来的小二让地方,一面在心里狠狠嘲讽:
宇文成都,真他.娘的恋爱脑。
不多时,小二就将饭菜摆满了一桌子。烧鸡皮酥肉嫩,白豆腐上撒了碧翠葱花,圆润的菌菇里团着菜茸,年糕酥脆金黄,撒了一层甜蜜的糖霜,错落在花口圆盘和荷叶素碗中,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
小二摆好了最后一个盘子,在下摆上搓着手,眯着眼笑道:
“客官们别嫌小的嘴碎,方才来给各位沏茶,听那位爷叫了声‘将军’。小的这才反应过来,将军是谁。”
“咱店里掌柜的一听是宇文将军来了,今天这顿饭呆会儿给您折去三成,您各位只管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的,再叫小的便是。”
宇文成都轻声道谢,对面的李世民将袖中手指,缓缓收紧。
桌上菜色让人手指大动,如意咽下口中的小年糕,有些愉悦的抬头。
这三个男人围绕着文治武功,聊得还算投机。她本想着宇文成都性冷,不爱与外人多言,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对李世民两人有种说不出的...尊重。
正想着,就听成都长指一动,端起茶杯,恳切道:
“今日与二位相叙,成都还有一件感谢的事没说,。数月前郡主归陇西之时,听闻半路遇上山匪,是二位慷慨相救。”
“成都在此以茶代酒,谢过二位。”
他声调坚定,言语由衷。可听到李世民耳朵里,还是微微僵平了唇角。
他与李靖二人救下郡主是实,可这感谢二字从宇文成都口中说出来。就有些,变了味道。
大隋风俗,唯有至亲之人,才能在饭桌上挡酒敬酒。
宇文成都将杯端的几乎与鼻梁相平,顺着瓷杯上沿,他看见李世民的表情,一段记忆猛然涌上心头。
前夜里下了场淋漓秋雨,他难得和衣早睡,刚沾枕头便入了梦。
梦里与入眠时节不同,是个花枝冒粉的春日。
他站在将军府的窗边,手中摩挲着一封火红的纸笺,上面用炭笔严肃的勾勒着——
金银马匹,绸缎驮甲,玉器田契...
朱艳金纹,俨然是一封聘书。
光是视线扫过,笑意就不自觉攀上嘴角。
他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捏着聘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见到聘书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正想着,外面小厮脚步凌乱,慌忙敲门:“将军!将军醒了吗?郡主那边...出事了。”
梦里的他瞳孔一缩,心中不好的预感腾然而生。他翻身上马。手中缰绳勒紧,下颌绷紧着,不甘的向下低喝道:
“若是没这回事,我砍了你的脑袋。”
‘飓风’飞快驰去,他心中咚咚作响。
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城门口,晋王府的府兵围做半圆,前后两层,手持□□,冷对着马上红衣少女。
少女墨发纷飞,眼底的怒火燃得比红衣还旺。
“如意,快下来,城门口处岂能容你任性放肆,莫要给父王丢脸。”
梦里的他看清状况,有些怔仲。离了几步便勒住了马。
“丢脸丢脸丢脸,女儿的终身幸福,在你眼中就没有片刻的脸面重要。”如意怒喊道,两行倔强的清泪顺着脸庞留下。
“如意!”晋王皱紧眉头,低喝出声。
“别叫我,我不嫁!我死都不嫁他宇文成都。别再跟我说什么京中喜爱他的闺秀千万,那就叫别人喜欢去,我杨如意不喜欢。”
他指节绷紧,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泛白。
被周围拿弩的将士瞥见,低声喃道:“将军...”
如意笔直的倏的一僵。
指节不可抑制的蜷起,半晌,他才稳住心神,哑声道:
“你要去哪啊?”
空气静默了几瞬。
如意并未向声音的方向转头,一扬手,鞭子撕裂风声。
她将马鞭向地上抽去,企图让拿弩的士兵吓得躲开。
可晋王府的府兵训练有素,不可能被小姑娘的耀武扬威吓到。但是仍有一支羽箭,划破空气,裂声向马背上的少女飞去。
梦里的宇文成都脸色骤变,腰身一掠便向她飞去。
羽箭擦着他脖颈而过,箭尾太利,在他右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他手臂环紧,搂稳了怀中人。心脏砰砰的跳。
不仅是因为箭羽擦着血肉而过,更是因为一点微薄的喜悦。
他喜欢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近到能嗅到小姑娘身上的淡香,能看清她莹白的耳垂,能望见她漆黑秀气的眉宇。
还有眼底隐忍的怒气。
他喉头发滞,有些惶然的松了手。
马匹之上,距离狭小。但小姑娘在脱离他怀抱的一刹那,还是尽力的将自己向后仰,嘴角绷紧,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他翻身下马,抬头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少女避开他的目光,向城门又望了一眼,扯回马缰,向着晋王府的方向打马而去。
脚下有失手放箭的将士,匍匐着磕头道歉的声响。
还有晋王无可奈何的叹气声。
他都听不见,只觉得心头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真疼啊,他好像从来都没这么疼过。
血痕裸露在风中,还向外渗着鲜红的血珠。
周围手持弓弩的将士都跪倒在地,看着将军脖颈上触目的伤,低声感叹。
“小郡主的心真是铁打的,连这都没能让她回头望上一眼。”
“你懂什么,这女人心里一旦有了一个男人,就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了。”
“你说的可是陇西李家的二公子?”
“嘘...少说话,不怕掉脑袋啊?”
直到他醒,额头上还浸着薄汗。心脏随着跳动,一抽一抽的疼。真实的像是真正发生过一般。
颈上虚疼,一抬手,却半分血痕都没沾。
等到真正见到这个李家二公子的时候,成都自然而然的,心底就带了两分防备。
但男儿之间,不能只靠防备和争锋相对。笃定和胸襟也算途径之一。
况且他坐在这里,就能嗅到小姑娘身上清香,感觉得到她目光落在自己脸畔。成都心中熨贴了不少。
如意眼中闪烁,盯着他的目光有些颤抖。
这人是因为自己,因为李世民和李靖救过自己一命,才收了冷清凌厉的脾气,会与人笑谈,会做东请客,会提酒道谢。
会不等店小二来收拾,就弯腰拾起摔碎的瓷杯,就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伤了脚。
会站在自己身侧,把温热的茶杯塞到她掌心,忽略她一切古怪,只温声道一句:
“没事的。”
如意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绷不住了。
李世民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光溜溜的白瓷映出他有些黯然的眼睛,李世民对着杯壁上被禁锢住一样的自己,有些失神。
慢热的李靖仰头吞咽,吐出一句:“能与宇文将军相识,实乃在下幸事。”
他知道宇文成都在戎狄,守疆土,护百姓。亲手在城池上点燃狼烟,纵马一跃便闯进敌人腹地。
李靖自小便有戎马报国的志向,在他眼里,男儿就当如是。
众人正要放下瓷杯,就听门被轻轻敲响,随即陈彪闪身而进,向成都禀告:
“将军,方才小二说,将二楼都包下来的贵人,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