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现在的汇率,一百万法郎接近四万英镑,再加上杜朗那里换到一千五百的金埃居,还没算那个“威尔莫勋爵”能卖的价。
单这次法国之旅,克莉丝已经赚翻了。
可惜她开心不起来。
从索漠到马赛的路上,前半段克莉丝还在为信的内容感动(销毁前她已经背下来了),等逐渐接近马赛城,虽然坚信葛朗台夫人绝不会将发现说出去,但是被老狐狸识破的心理阴影又爬上来了。
这段时间下来,克莉丝也差不多想通了,并不是说将其他人当做傻子,只是自己两世积累,伪装几乎成了她的本能,能轻松瞒住99%已经非常成功。像是那位老绅士那样的人到底是极少数,而葛朗台夫人能猜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则全凭那份长久寡居生活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
但是一来法国就接连遇到这样的人,发生这两次掉马事件,她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克莉丝现在开始庆幸自己马上就要去意大利了。
抵达马赛城时,给欧也妮的回信刚好写完,内容很寻常,只是感谢了她在这次旅途对自己的照顾,最后添了句“刚刚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思念你了”,托付车夫帮忙带回去。
信上还特意喷了香水,车夫刚接过就一脸意会,好好放在了车上,表示一定会亲自转交给夫人。
旅行总是兴致勃勃出去,归途筋疲力竭,加上一路车马颠簸,克莉丝没有四处乱转,叫了街车直奔市长府。
看出她很累,市长夫人很体贴没有多问她这次旅行怎么样,反而叫女仆拿来了饼干和白葡萄酒,让她先垫一些再去休息。
即使这样克莉丝也还是坚持让水房送了一小盆热水,随意擦过,才倒头睡了。
因为自己把行李都随身带着,房间也就可以随便收拾,床铺似乎刚刚晒过,非常蓬松好闻,克莉丝一觉睡得特别香,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脑子还不太清醒的人溜下床,顶着乱翘的短发,被要着火的嗓子催促着去外间找点喝的。
推开卧室门,看到坐在桌边看书的逃犯,手里还攥着门把,克莉丝缓缓瞪圆了眼睛。
——这人怎么还没走?!
男仆还是头一次看到保守英国人穿着睡袍的样子,也愣了一下。
有一阵不见,少年变化不大,连盛夏中部的阳光也没把他晒出小麦色,倒是头发变长了一些,过了颊畔,个子看上去又高了一点,因为穿着胸口堆叠花哨装饰的宽松绸衣,整个人像是穿着繁复洛可可服装的贵公子。
看清自己后,本来还睡眼惺忪的人瞬间清醒,很快就臭着脸甩上了门。
这种莫名其妙的少爷脾气也不是头一次领会了,爱德蒙并没在意,想到年轻人醒后都会口渴,还是出门替他找柠檬水。
既然不打算走,他为什么特意提出要留在马赛?
一边愤愤绑束胸,克莉丝忍不住开始腹诽:逃犯难道被牢狱生活磨平,现在波旁王朝又稳如泰山,所以放弃奋斗,就安心在自己身边当一辈子男仆了?
找了一件比较简单的衣服套上了,克莉丝才出门,非常顺手接过递来的杯子。
柠檬水很清爽,饮尽时淡黄色柠檬片滑下来,她仰头将那片柠檬叼了,咬一口,因为酸味刺激皱起脸,整个人就清醒过来。
爱德蒙自然将漱盂伸过来,让克莉丝把柠檬片吐掉,另一只手的热毛巾已经递了过去。
几个月的主仆相处里,两个人这样做过无数次,配合起来很默契,连眼神交流都不用。
这一套做完,克莉丝终于心平气和了不少。
年轻人直接往桌上一坐,让双腿悬着,恰好能够俯视坐在椅子上的年长者。
似乎因为夜深了,男仆没有绑发带,深色的及肩长发微鬈披散着,原本坚毅的面部轮廓被暖色光映得柔和,抬眼看她,面带疑惑。
克莉丝这会冷静下来想了想,现在手里钱多了,先前的计划就可以从清单上删掉了,自己完全可以直接雇一整艘船在地中海跑。
权衡一番后,为了一个政|治犯也不值当冒太多风险,她放弃了本来想要摊牌的打算,转而说:“明天收拾一下,和其他人道别吧。后天我们出发,坐车去戛纳,在那里搭船到里窝那。”
爱德蒙吃惊说:“不去热那亚了?”
因为原本计划停在热那亚,他本来打算一路陪少爷去罗马,再想办法转到里窝那,结果现在直接去里窝那……
宝藏就埋在基督山岛,而里窝那到基督山岛实在太近了。
克莉丝点头:“市长夫人告诉我,我这次出国的看护人已经先一步到了罗马。所以会有船在里窝那专门接我,我们只停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
这个年代交流都靠写信,电话电报还没发明,而因为消息滞后导致计划突变也很正常。
爱德蒙被看护人这个词敲醒了。
年轻人社会经验不足,所以会轻信自己,招揽了一个逃犯。
他身后的看护人却一定会查自己的底线。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能再用这种平静的生活消磨时间和意志了。
等到了里窝那,他必须离开。
小班纳特先生的人缘实在很好,临别那天,市长府所有人都很不舍,有的女仆还在后头偷偷抹眼泪,一路出去,被教了打牌新玩法的宪兵也向她脱帽道别。
市长正好有了难得的休假,打算夫妻俩带着外甥沿着海岸散心,大家结伴出行,正好用马车将她送到了戛纳的码头。
和市长还有市长夫人又一次郑重道别后,克莉丝看向了威廉。
绿眼睛发明家问她会在意大利呆多久。
克莉丝说:“大概到明年四月吧。我想好好感受一下罗马狂欢节,不过我更想回家过十八岁生日,之后就继续上学。”
威廉腼腆笑了:“那正好,到时候我们伦敦见。”
克莉丝惊喜问:“你决定回国了?”
威廉点头,说曾经鼓励他参加考试的教授最近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如今终于可以潜心做研究,正计划出资建一间实验室,突然想到威廉,所以来信邀请他回去完成学业,顺便做他的助手。
克莉丝自然恭喜他,又跑到一边向登记员借了纸条和笔,把自己在罗马的地址和浪博恩都写了下来。
“也能给我一份吗?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有个女声在一边微笑说。
居然是那天杜朗派去请她跳舞的姑娘。
克莉丝心里惊叹这个人表现得这么戏剧,办事还是这么稳妥,把自己的计划变动重新也写了一份,递给红裙子的女孩子。
女孩子收好了纸条,笑眯眯说:“现在任务结束了。”
接着猝不及防踮脚给了克莉丝一个贴面礼道别。
回去把纸条递给威廉时,发明家突然涨红脸,向她指着颊边示意。
克莉丝抬手一摸,指腹一片红色,像是少女羞红的面颊,顿时僵了身子。
市长拍了拍她的肩,大声笑着调侃道:“你这种漂亮小伙要小心啦,法国姑娘还浪漫得比较含蓄,只是玫瑰,意大利的姑娘就是热情的烈火,不小心被缠住可就回不了家了。”
这次连市长夫人也掩面笑起来。
好吧,看来因为她这次和葛朗台夫人回去,很多笑话已经解禁,可以随便开了。
汽船只是暂时停靠戛纳,很快出发的汽笛声响起,又一一拥抱后,克莉丝带着唐泰斯登船,直到市长一行人成了天际的小点,两个人才拿着船票找房间。
因为行程赶,临时加塞了他们两个人,能够有票已经不错,克莉丝看了上面写的“中等舱”,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是没想到中等舱的连号是要在同一个房间。
这艘汽船本来就是客船,和克莉丝来时坐的那种完全没有可比性,房间挨着房间,隔音很一般,走在过道里还能听到屋里传来的聊天声。
中等舱布局看上去有些像是高铁卧铺,拉开门后只有两张悬吊着的床,一扇小小的舷窗透出几丝光。
克莉丝扒乱了头发,长叹一声:“只能将就几天了。”
爱德蒙住过地牢,对任何住宿环境都能飞快适应,已经塞了行李,转头问:“您睡上铺?”
克莉丝点头。
连稻草堆都能安眠的人把下铺垫褥都抽放在上铺,用手压了下,还是有点硬,开始发愁大少爷今晚能不能睡着。
洁癖又保守的少爷当天果断放弃了公共浴室,更不想不洗澡就换睡衣躺在脏兮兮的床上,只松了领巾,盖上外套就睡了。
夜里,地板上传来了沉沉的响声。
爱德蒙在听到声响瞬间就警惕睁开了眼睛,凭着夜视能力看清了地面的人形后,顿时掩面笑出来。
两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小床的人裹着被子站起身,表情不善一脚踹过去。
少爷力气不大,松松软软踢过来,很快又闷声闷气说:“你上去睡。”
一番折腾后,第二天早上,小班纳特先生果然一脸睡眠不足,沉着脸坐在餐厅里看报。
爱德蒙只好跑了一趟甲板,聊着航海话题,轻松和船上的大副搞好了关系。
不过很可惜,上等舱确实没有空房了。
得知这个消息,少爷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不过很快又怏了。
无非是想要花钱换房间,不过好在还有些小聪明,知道不该在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露财。
也没想到客船会是这样的环境,爱德蒙只好一直陪着克莉丝,在里窝那上到特意来接她的帆船。
马上,这艘船就要去罗马了。
晨光熹微,远远没到年轻人起床的时候,船上已经开始折腾着起航了,爱德蒙头一次违反约定,走进了克莉丝的卧间。
显然那位看护人非常富有,新船的环境好了很多,年轻人睡得很香,短发散乱着,凌乱掩了面颊,睡姿也很孩子气,一只手压在枕头下,呼吸非常均匀。
男仆只站在一边凝目看了少爷半刻,在床头柜放了一杯柠檬水和一张纸币。
他走得无声无息,在下船的瞬间,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借着微光,她一眼看清了杯子下那张纸币的面额。
——数目还算大,完全足够将他没有履行的雇佣期部分抵还。
将枕头下的匕首重新推刀入鞘,克莉丝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唐泰斯下船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毕竟他的行李很少。
市长府带出来的男仆衣服以后再也用不上,所以放在了船上,穿的还是流落荒岛时的那套衣服,现在已经被他缝补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
剩下属于他自己的,就只有洁癖的年轻人绝不会要回去的斗篷,和小班纳特先生挑了半天才送他的发带。
爱德蒙唐泰斯站在瞭望塔的阴翳里,一直看着那片洁白的帆开远,就像是那天第一次见面的逆演。
向着他的小朋友道别。
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在他怀疑世界后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的患难之交。
他年轻善良的鲁滨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