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étoi|es(1 / 1)

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男人在黑暗里坐起身,用宽大的袍子掩了劲健的身形,苍白英俊的面庞粘上灰白的鬓角和胡子,发套和帽子遮盖了鬈曲乌黑的长发。

改扮回“布沙尼神甫”的人再也睡不着了,推开窗子,风向他送来了夏夜难得的凉爽。

像是刚刚入狱,经历过挣扎抗争后,他完全陷入了无力的茫然里。

这时候,走廊传来了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他腾地站起来,稳步走到门口辨听。

看来这座庄园的继承人迫不及待要见见自己的亲人了。

年轻人的两位姐夫是很好的朋友,下午在会客厅时,沉稳的达西先生还不忘问宾利先生,有没有请医生和接产妇住在这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放心。

这时候出去也是无用,反而会添乱分散人手。

虽然还没见过浪博恩已经出嫁的大小姐,但是从来时的迫不及待看,年轻人非常在乎这位大姐。

自知抗争无效的人就这样站着,任由被压抑过的情绪倾泻而出,放任自己担心这时候一定很忧心忡忡的朋友。

他垂首抵门,在心里描摹那个人可能的表现,或许沉稳安慰二姐,或许安静捏着手坐在门外,因为大姐的声响而时不时抬起头。

想着就几乎忘了时间。

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像是从天际传来,爱德蒙才惊醒过来,收整一番,前去向男主人道贺。

男士们被请进去的时候,房间内已经被经验丰富的医生要求清理消毒过了。

克莉丝先在女仆的陪伴下关心了一番简,简虽然面色苍白,还是温柔笑着轻轻搡她去外间和外甥打招呼。

她这才凑到伊丽莎白身边看小家伙。

伊丽莎白已经从接产妇人学过了怎么抱孩子,克莉丝比她高,所以她只是微微侧了身,很认真介绍:“这是克里斯舅舅。”

达西在一边微笑看她。

宾利看小舅子一脸惊奇的样子,语气愉快提议:“克里斯,要不要抱抱他?”

克莉丝正要拒绝,伊丽莎白已经开始教她怎么接手了。

刚出生的孩子其实说不上漂亮,因为过于紧张、手臂僵硬所以感觉不到重量,看上去又小又软,克莉丝只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一团布,外甥似乎会随时从哪个没包好的缝隙里溜出来。

在场都是看过她沉稳那一面的,难得见她小心翼翼、似乎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因为夜已经很深,大家没有打扰很久,互相道晚安散了。

爱德蒙注意到,年轻人没有回到姐姐特意为他留的房间,而是去了楼下。

他在楼道站了一会,等到了提着酒瓶上来的克莉丝,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克莉丝问:“您不去休息吗?”

爱德蒙自然道:“年纪大后,对睡眠的需求就变得很少了。”

不必看就能感觉到对方的愉快心情,所以年轻人只是沉默了一会,就轻快出声邀请道:“今天天气不错,一定很适合观星,您要和我一起去楼上看看吗?”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这座宅子的正中的阁楼。

阁楼的窗子很大,似乎庄园主人也很喜欢来此,打扫得很干净,不仅没有堆放杂物,还设置了两张安乐椅。

今晚的月亮亮度正好,能照亮阁楼,也不会过分争辉,掩蔽星星。夜已深,没有电灯的年代,身处乡村庄园,只有虫鸣微风,繁星璀璨。

克莉丝没有分神给不饮酒的神甫,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樱桃酒轻哼着歌自斟自饮,过了一会才扭头。

“我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说着,她下意识摸了摸头顶两侧。

“没有。”

神甫连忙否认,诡异顿了顿,才轻声说:“你似乎很高兴。”

克莉丝笑了:“当然。我做舅舅了嘛。”

从被班纳特太太选定的那一刻起,克莉丝就天真幻想着未来将这份祖产扔给随便哪个外甥,自己尽完责任就可以逃离这种遮遮掩掩的生活,找个地方恢复女装。

虽然后来,班纳特家给了她上辈子没有的温情,让她有了惦念,再加上十二岁时去了伦敦,意识到女性身份的局限性,自己就死了这个心。不过习惯性盼这个孩子盼了整整十二年,一朝如愿,克莉丝还是免不了松了一口气。

两位姐姐的婚姻都很幸福,以后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样一来,如果哪天自己遭到意外,浪博恩也会被交到对它有感情的人手里。

不过即使有这些预备方案。对自己终点的规划,克莉丝却从来没变过。

正好她是最小的孩子,等到姐姐们全部过上幸福生活,拥有自己的家庭,给爸爸妈妈养老送终,她实现人生价值,这辈子没算白来过,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当班纳特家再也没有她可以牵挂的人时,克莉丝自然身无所寄,无处可归,到时候,她可以一路向着东方周游旅行。

就像这个英国和她上辈子浅显所知的部分有非常大的差别一样,这里的故土,也不是她熟知的地方,而是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王朝,欣欣向荣,国富民强。

她不会踏上那片土地,因为那不是她想去的地方。相反,只要死在去东方的船上,她就永远在回家的路上了。

克莉丝自认为这个想法还挺浪漫的。

说完那句话后,年轻人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只是盯着手里的樱桃酒,面上还噙着浅浅的笑意。

爱德蒙却突然想起了她在花架下哭的模样。

茫然睁着眼睛,对自己落泪毫不自知,像是走失在人群里无措的孩子,即使这样也坐得挺直,瘦削的肩膀绷着。

心一下缩紧了。

他头一次不想探寻什么,反而找回了先前的相处模式,拉着她开始聊起星相来。

爱德蒙做水手出海时,就要靠着星星辨明方向,那时候他还以为动的是太阳,后来从神甫那里学过了天文,知道了地球自转公转等一系列知识后,整个宇宙就向他敞开了。

他讲得深入浅出,克莉丝也听得很有兴致。

为了隐藏身份,她要时时保持理智和清醒,自己已经不抽烟了,出于基本的社交考虑,还是需要喝点酒,所以刻意锻炼过酒量,连伏特加也不在话下,这点樱桃酒完全不会让她喝醉。

但是黑暗和酒精,实在容易让人产生一些欲|望,尤其是在因为心情高兴和信任的人面前,多高明的政|客也会心防松懈。

至少克莉丝就鬼使神差涌上了一股倾诉欲,或者说,话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想到哪说到哪。

“……那么,您知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其实都是来自不同时间的吗?因为光需要一段时间传递过来,被我们接收到时,或许相邻的两颗星,一个已经死去了,另一个还在壮年。只是因为我们恰好坐在这里,所以巧合让这两颗星星在眼前同时出现了。”

十八世纪时一位英国天文学家已经发现了光行差,克莉丝说起这个理论来也完全不奇怪。

爱德蒙专注看她,“不必说星星,两个毫无关联的人,能够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然后相遇,就已经是最精密的概率学,也计算不出来的巧合了。”

克莉丝将新的一杯一饮而尽,撇嘴:“接不上话了就这样拐偏话题,您真狡猾。我们聊天文,您说概率,还扯上人际了。那我也要换个学说。”

“就像我和您在浪博恩认识,表面上,我们是达西介绍的。说不定,我和您其实也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这两颗星星一样,只是有一个无形中的人恰好坐在那里,无意看到了我们在一起呢。”

爱德蒙忍不住笑了:“所以你要开始和我聊哲学了吗?”

克莉丝不管他,自顾自往下说:“这又让我想到,有个东方人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可是这个梦太真实了,所以很难说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说不定是一只蝴蝶梦到自己成了人,又突然惊醒了呢。”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不仅要应付性别问题,她还要面对穿越后遗症,努力将两辈子的记忆习惯整合,有时候,克莉丝也会忍不住想,说不定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前世死去后的一场梦。

爱德蒙沉默了一会,静静看她再次陷入那种寂寥的氛围里,有意用调侃的语气说:“其实我刚才梦到了你。”

克莉丝惊讶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神甫,连敬称也忘了,好奇问:“你梦到我在做什么?”

“我梦到你变成了一只兔子。”

因为这个回答,克莉丝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片阒静里,笑音动听,近在咫尺,像是垂耳兔的爪子轻轻柔柔扒拉着他的耳际。

即使在喝酒,年轻人也很机敏,所以就算因为这句话笑得捂了肚子,还是精准找出了一个答案:

“所以,刚才您是在看,我脑袋上会不会长出兔子耳朵来?”

爱德蒙被点破所想,却并不慌乱,面上平静说:“以你刚才的理论,说不定你的确是只兔子,只是梦到自己变成了人。”

看年长的神甫一本正经说着兔子,克莉丝又想笑,发现被他又拐偏了话题,这次还是拿自己的话噎人,也并不生气,只是抗议说:“为什么是兔子?我觉得我还没那么傻乎乎的。”

她突然看着他笑了,月色下,因为掺了狡黠,双目明烁如星。

“其实我很敏锐的。比如那天您虽然伪装得很好,不过我还是发现了,您并不喜欢那首歌,听到甚至会很难受。”

年轻人不怀好意清了清嗓子,突然低声唱起来,嗓音里还带着樱桃酒的味道。

——我的心儿在狂跳。

这首已经听过无数遍,被这个人唱了,就不一样。

漫天星星,也只有这双眼睛是独一无二的。

即使发现真相,知道了年轻人的真面目,他也还是移不开眼,就像出海时会下意识搜寻北极星一样。

只是,他的朋友也离他更远了。

就像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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