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1 / 1)

张謇穿着一身松江布衫,背着藏蓝包袱,从翰林院的大门里走出来,跟随他的除了背影,还有一路的闲言碎语。

“这就是今年那个状元?太点背了吧。”

“点背什么呀,自己不懂事,来了三个月竟将上峰得罪个精光。”

一番勾心斗角,母子俩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看对方的眼神里全透着“小样儿,还不是栽在了老娘/朕手里”的莫名自信。

一时间,朝堂上风清气朗,一派和平。然而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世上的便宜不可能让帝党的人占尽了。

“可见光会读书是没用的。”

“这才欢喜了半年,老家状元牌坊恐怕都没建好吧?这一丢官,回去可怎么跟父母亲人交代哦。”

一时之间,天家显现出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

其实慈禧打得算盘是:江山和美人,他总得爱一个吧?与其逼迫太甚,让小皇帝一门心思跟自己争权作对,还不如给个女人哄哄他。至于他他拉氏,一个嫔妃而已,再得宠三年之后又是一波新人进来,她能蹦跶到哪儿去?

载湉的算盘则是:徽号再好听不能也当饭吃,大臣们就是不到颐和园请安也会偷偷给太后打小报告,不如让他们正大光明地去,至于朕那抽大烟的便宜岳父更别提啦,就是让他当宰相都翻不出大浪来。用这些不痛不痒的小甜头稳住太后,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了。

长达十六个字的徽号,不仅远超慈安的“慈安端裕康庆昭和庄敬”皇太后,更是盖过包括康熙祖母孝庄在内的所有清朝皇太后。这对慈禧来说无疑意义重大!

想当初她进宫的时候,家世仅是五品小官的女儿,封号只是区区的懿贵人;慈安却是高高在上的博尔济吉特氏、明媒正娶的正宫皇后。如今她终于是独一份的尊贵,不用再被这个女人的棺材板儿压一头了!

拜皇帝的成长所赐,光绪十五年夏天,北京城上空笼罩的政治阴云忽然有消散的痕迹。

五月初,太后胞妹、皇帝生母叶赫那拉婉贞的生辰宴,在颐和园乐寿堂举行。席间,慈禧破例允许皇帝携后妃向太福晋行家礼祝寿。在婉贞激动的泪水中,太后和小皇帝相对一笑,貌似和好如初。

二来,也是意识到养母精明果断的表象后,或多或少有一颗自私的心。他不能指望慈禧良心发现,只得自己想办法在重重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否则将来圆明园之耻重现,英法联军杀入京城,践踏的就是他的宫殿,羞辱的就是他的妻儿了。

三来,也是被若桐的“珍妮纺纱机”理论吸引,正在日夜盘算开厂办报招揽新派人才等事,力图撇开太后和朝廷的干扰,发展个人势力。

光绪十五年春,观看状元游街回宫之后,载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竟把那些孩子气的举动收了大半——不再跟太后顶嘴、不再阴阳怪气地嘲讽皇后和瑾嫔;政务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也都是先忍下来,慢慢想办法解决,不像以前那样动辄跟大臣们大吼大叫。

五月,光绪以自己大婚成人、必须加倍荣养母亲为由,又一次给太后上徽号,在原来的徽号后面加了“崇熙”二字,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

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慈禧投桃报李,六月末,她以自己六十五岁生日在即、需要祈福纳祥为由,恩封六宫。原同治晋贵妃、瑜贵妃晋封皇贵妃,光绪瑾嫔、珍嫔晋封为妃。

载湉“大喜过望”,隔日便下旨,日后各省巡抚、总督进京,必须先至颐和园请安,再入宫觐见。又赐皇后之父禁宫坐轿、入殿不拜等多项殊荣。

同治留下来的妃子反正都是守寡,皇贵妃和答应又有什么分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道所谓大封六宫的旨意,真正封的就是他他拉姐妹二人。

太后终于承认皇后是扶不起的阿斗,与其期待她生下嫡子,还不如默认珍妃专宠的事实,日后好抱养他他拉氏的孩子。

虽然“欺负巴雅尔”、“跟翁先生斗智斗勇”、“向爱妃撒娇”等行为暂时还未停止,但总的来说,刚刚接触权利的光绪还是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急速地在吸取各种治国理政的经验。

虽然眼神仍旧稚嫩,但他坐在养心殿正大光明匾额下咬着笔头写折子的身影,已经足以让人联想起爱新觉罗家那些英名(或者恶名)远播的先祖。

听他们提起家人,张謇终于忍不住把老脸一红。他立在台阶上,看了一眼翰林院黑底金漆的匾额,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他也想走得大气一点,潇洒一点,最好能长吟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大笑三声打马而去,只留下一身正气清风。

然而现实是,他已在科场上浮沉半生,年近半百,一事无成。好不容易考了个状元,还因为言辞不慎、顶撞上峰被罚奉去职。纵然有座师翁同龢相护,给他保全了进士身份,处理成“革职待用”,但是心灰意冷的张謇还是放弃了选官,打算去投奔在京城开书馆的老友文廷式,以后教书也罢,经商也罢,总之此生再不过问官场之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出钱和你最好的朋友开公司这件事,也是存在风险的。

比如现在,坐在文廷式派来接他的四匹骏马牵引的宽敞红木车厢里,满眼皆是说不出的古朴典雅。张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嵌在紫檀厢金百宝阁中的海水云龙纹石榴尊,底部赫然是“大清雍正年制”的官窑铭文。旁边一挂芙蓉锦鸡图上则携有纳兰容若“楞伽山人”之印。紫檀案上的乌银小鼎里还残留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他给了文廷式两万里银子做工厂的启动资本,乃是他变卖老家田产祖房所得。而这马车里的东西加起来,价格就已经不下万两。这哪是做事业的人该有的态度?

张謇勃然大怒,掀起车帘大喊:“停车!他文道希就是这样办工厂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趟不去也罢!”唬得赶车的小厮愣了一愣,才喊:“张公,今天有贵客登门,这是人家借给我们的马车,诶诶诶,您别跳车啊!”

一个时辰之后,文廷式在京城郊外郑家庄的工厂门口接到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的好友,不由一愣:“季直,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现在辞官还要挨打了不成?”

“咳,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张謇不及解释,便被眼前景象震惊了,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哀草萋萋好不荒凉,但在极目所见的远方,一座三丈多高的深灰色厂房拔地而起,道路房屋交错其间,隐约可见人影。巨大的烟囱耸立,像是北欧神话中泰坦巨人的手臂。

“我的佛祖啊,这就是两万两银子修出来的?”张謇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是。今儿有位贵人登门,你待会一见便知。”文廷式笑眯眯地引他进了工厂,径直往生产车间里去。从挂着巨大铁锁的大门开始,一路上均是带刀侍卫,两两相对而立,好不威严肃穆。车间洞开的大门更是被层层把守,里面传来煤炭燃烧的噼啪声、蒸汽机隆隆的轰响和一位老者歇斯底里的哀求:“祖宗,别玩了!仔细烫着手!”

张謇顿时激动得淌下眼泪来,他快步走到那位华发老人面前,一揖到底:“翁先生,竟然是您老人家帮了我们......学生,学生何德何能啊!”

然而他设想中“德高望重的座师不愿自己欣赏的学生却被奸人诬陷丢官,暗中资助他开办工厂”的感天动地的情节并没有出现。翁同龢转过头来,一脸冷漠加愤怒:“哈,还有你小子!老夫就知道,把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引荐给圣上,绝非他文道希一个人的主意!”

哈?张謇愣在原地,玻璃心碎成一块一块的。

这时,蒸汽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将剩余的废气排出管道后停止了工作。厂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翁同龢背后响起:“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呢?在场的可都是您的学生,这样暴躁可有失风范哦。”载湉从狭小的操控室里钻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众人:“张状元公是吧?”

然而他想象中的“皇帝闪亮登场、众人激动万分效死追随”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张謇像出生的小鸡仔一般迷茫地站在当中,直直地跟皇帝对视。空气瞬间安静,旁边御前侍卫面面相觑,按说新科进士金殿对策之时也是学过面圣规矩的呀,怎么连行礼也不会?

还是文廷式轻咳一声,猫着腰上来提醒道:“陛下,季直年轻的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殿试的时候不许戴眼镜,他也未曾见过龙颜。”

靠,近视眼害死人,那朕也不能把“皇帝”两个字写在脸上啊。载湉剜了他一眼,嘴角有点抽搐。还是若桐在旁边噗嗤一笑,出言道:“既如此就摒弃世俗身份之别,当做工厂的大小股东见面好了。张先生,您能否向我们演示一下怡和洋行这款蒸汽机呢?”

她一开口,张謇顺理成章地把目光集聚在说话的人脸上,瞬间招来翁同龢的怒目而视。他也不是傻瓜,瞬间领会过来,这年头用得起雍正青花和带刀侍卫,老婆还不能给人家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所以他这是才丢了官职,又吃上了皇粮?张謇抓抓脑袋,像梦游一般地进了操控室。

随着一声“加煤”的喊声,片刻以后厂房里的温度陡然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油味,一阵金属摩擦的咯吱声后,巨大的蒸汽传动杆运转起来,厂房里响起“轰隆轰隆”的巨响声。

那声音比北洋海军炮舰齐射的动静还要大,简直就像平白无故起了道道惊雷一般。御前侍卫们被吓了一大跳,拔出刀来把帝妃二人团团围在中间:“什么东西,护驾,护驾——”若桐感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紧了,载湉像只受惊的猫一样警惕地左右张望,全因外人在场才没有尖叫出声。“安啦。”若桐向他眨眨眼,做出一个安心的口型。

在一片护驾的喊声中,镁光灯砰地一声亮起,高价请来的德国摄影师忠实地记录下了这可贵的一幕。

归其原因么,一来是见张謇屡试不第,却在自己手里金榜题名。小皇帝终于切身体会到,自己用朱笔那么轻轻一勾,便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皇帝这工作,实在大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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