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初秋之夜,温明凯在双圣宫向二皇子奏事完毕,护卫簇拥之下便往家赶去。
夜未深,夜市正繁,一街两市,依旧熙熙攘攘,富者轩车高马,招摇而去,贫者勤勤恳恳,奔波生计。
治安良好,市井井然,广固的百姓,并未受到朔军来袭的骚扰,十日前惊慌入城的乡民,大都已经返回乡下。
温明凯仔细搜寻,街面丐者不多,都能讨到一粥一饭,存活当不是问题,只是冬日快到,要尽快搭建越冬场所。
正沉思之间,忽然浑身一颤,天边传来凄厉的唢呐之声,仿佛就在耳边吹响,脑中似有人拨动琴弦,丝丝颤颤,却五音不全,让人头痛欲裂,胯下战马训练有素,也被惊得前后移步,狂躁不已。
街面百姓张皇四顾,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不明所以,便互相对视,眼中满是惊惧猜疑。
忽然之间,声音骤然而停,耳中虽已清净,脑中兀自嗡嗡不已,温明凯便要下令护卫打探情形。
随即一支唢呐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多的唢呐便同时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上千支唢呐同时吹响,仿佛百万甲兵,滔天狂浪一般从四面冲向围城。
战马听到冲锋的号角,突然兴奋不已,竟要向前冲击,他使劲勒住坐骑,左右护卫即刻便将他护在了核心。
已经来不及了!街面百姓惊慌失措,开始四处奔逃,汹涌的人群掀起滔天巨浪,温明凯一行变成了巨浪中的孤舟,被推得连连后退。
许久,人潮退去,街面忽然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地狼藉,仿佛大军过境,被洗劫一遍似的。
唢呐声骤然而停,天地恢复平静。
护卫首领脸色煞白,惊疑地问道:“丞相,这是何故?”
温明凯一脸凝重,沉声命道:“你派人传令四门守军,严禁擅自出战,其余人随我进宫护驾!”
走近宫门,见铁翎甲士已至宫门列阵,皇宫门前并无异样,温明凯方松了一口气,进宫之后,见宫中一切如常,心中稍安。
走进正殿,若曦已经到达,坐在御座前的书案前,正在等他,温明凯疾步上前,躬身一揖:“老臣问二殿下安。”
“丞相不必拘礼,此必朔军疑兵之计,我只是严加巡守,派人安抚后宫,并未调动铁翎甲士,丞相以为如何?”
“二殿下处置并无不当,朔军小丑跳梁,此次跳得响一点而已,其目的依旧是骚乱京师,扰动人心,逼我前线撤军而已,我稳坐不动,依计而行,敌人就不会得逞。”
沉思一下,温明凯又说道:“恐怕还得有一点小措置,老臣即刻传令,自今日始,城中白日戒严,晚上宵禁,一则维持秩序,二则严防朔军奸细。”
若曦淡淡一笑:“就依臣相,朔军即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进攻城池,你我今夜且安睡,明日一早派人出城查看。”
温明凯也拱手道:“殿下沉稳大气,老臣佩服。”
第二日早上,温明凯赶到皇宫之时,见三皇子若谦已在宫门等候,大为惊异,便问道:“三殿下为何率军赶回?”
若谦答道:“我率军游击,并未去远,昨夜听见广固周边,唢呐爆响,知道京师有异,便回师会战。奇怪的是,学生一路回京,并未发现朔军踪迹,回京之后,又特意沿城墙外围扫荡一圈,也并无异像,真是奇了!“
温明凯心中一动,便觉隐隐不安,见若曦也骑马来至宫门,相互问安之后,便一同入宫进殿。
落座之后,众人俱都心中不安,沉默移时,温明凯忽然爽然一笑:“我等也不必庸人自扰,我料今日之间,必会有些消息传来。“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便传来惊天消息:烽火告急,孔府被困。
温明凯倏然起身,又颓然坐回椅中,嘴里喃喃说道:“昨夜围城的,只是一千唢呐兵而已,竟搅得全城鸡犬不宁。“
若曦面色如土,也惊到:“孔府深处我国腹地,向来只有两千府兵守卫,消息传回之时,孔府必已失陷!宴国若失孔府,如何收天下汉人之心?“
若谦却不解:“朔军下孔府何用?难道要荼毒圣人之后?若果真如此,天下之人必群起而攻之,朝夕之间,朔国必被天下唾弃!“
温明凯叹息一声:“他若以朔国之名,公开祭祀孔子,又礼尊衍圣公,暗中逼迫衍圣公至朔国,我宴国颜面何存?天下人如何看我宴国?皇上又如何看你我臣子?
唉!老臣大意了!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我竟一向忽略,朔军将领,不愧人杰!竟将兵法之道,用到极致!“
若谦细细思之,竟轻轻笑了:“好手段!跟我们在广固周旋一月有余,其意竟不在广固,而在孔府,倏然现身,又飘然而去,这慕华文锦,千里奔袭,声东击西,朔军虽无铁翎甲士之战力,却将轻甲骑兵之优势,发挥到极致,不愧良将,令人神往!”
若曦眼中寒光一闪,幽幽说道:“他在广固周边纵横一月有余,究竟藏身何处?如谜一般啊!”
若谦又叹道:“兵法云,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良将之道,天地为仆,广固平原绵延千里,南边横亘极荒山,夏秋之日,草木葱郁,又有轻纱遮蔽,要藏两万轻骑,并非难事。”
若曦便反问:“粮草呢?况且我宴国百姓,难道人人通敌?两万人的藏身之所,一月有余,竟无一人发现?”
温明凯却没有心思听他二人争辩,便打断二人道:“两位殿下均言之有理,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当禀明皇上,请皇上调兵剿灭这股朔军,否则,必成心腹之患!”
若曦忧郁地说道:“如此,岂不正中朔军之计?”
温明凯沉思片刻,说道:“老臣思谋半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军虽有三万铁翎甲士,但孔府距广固四百里有余,铁翎甲士如何敢远离?慕华文锦极其狡猾,所击之处,均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若谦也附和道:“丞相言之有理,我军有广固、孔府两处包袱,朔军却无所顾忌,我军自然没有朔军飘忽灵动,学生以为,一面向父皇请援,一面命公主迅速向孔府靠近,颜妹所率地方部队,战力虽不及朔军,阻滞其行动当无问题,待父皇回军,便可一鼓灭之!”
若曦也点头道:“也只能如此。”
慕华孤接到后方战报,勃然大怒,斥责道:“两名皇子,一名公主,还有一个丞相,让朔军两万人搅得天翻地覆,真是一群废物!”
慕华若离劝道:“父皇息怒,慕华文锦并非泛泛之辈,儿臣与其虽只一面之交,便知他绝非平庸之人,后方此时局面,其实在儿臣意料之中。”
慕华孤怒道:“朕如何不急,你费劲心思,好不容易布下此局,此刻双方缠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朔军如一条巨蟒,我咬住其头,他用身子将我缠死,此时此刻,谁先松懈,立刻便会被对方咬死,朕如何能在此关键之时抽兵。”
若离笑了:“父皇且稍待几日,我估着宗原,这几日应当有所行动。”
慕华孤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儿,几个皇子,颜儿不去说她,是个女子,总看起来,还是你沉稳大气!不过朕心中所虑,远超于此!”
若离心中狂喜,得此考语,便是再苦再累也值,他强压心中兴奋,问道:“父皇有何顾虑?”
慕华孤眼神忧郁,静静看着账中巨烛,徐徐说道:“朕若擒斩天周,朔军必定疯狂反扑,两国倾全国之兵,在这方圆五百里之地,血肉相绞,性命相杀,直至全军覆灭,亡国灭种,值吗?目前局势,既是杀局,也是死局啊!”
若离少年高位,正在进取之时,便安慰道:“父皇不用太过忧虑,若逆向思之,既是死局,也是杀局,我若擒斩天周,朔军必定崩溃,只需一鼓,便尽数荡之。”
慕华孤淡淡一笑:“拓巴忍是吃素的?慕华博是泛泛之辈?别忘了,一个慕华文锦,便搅得我后方鸡犬不宁,离儿,切记,战前藐视之,战时重视之。”
若离脸一红,应道:“儿臣谨记父皇之言。”
慕华孤下定决心,朗声说道:“无论如何,此时局面于我有利,就如你所言,暂且关注两日再说!”
若离正待回话,慕华询匆匆闯了进来,言辞急切,竟不太相信似的禀道:“陛下,大千岁,并州城中起火!”
并州大火,给朔军带来灭顶之灾,大火的起因,却起自于朔国君臣的一次决定。
按天周的设想,既然自己出不了并州,手下两名武臣,拓巴忍善披坚执锐、凭坚固守,慕华博长于排兵布阵、野战杀敌,便让拓巴忍留守并州,坚城固守,慕华博坐镇原州,于外围寻机歼敌。
不曾想慕华博督运第一批粮草至并州后,宴军集结已毕,全军掩上,将慕华博一并掩在了并州城里。
朔军虽在落州至青县之间,布下三十万大军,但天周毕竟被困在了并州城里,与外界失去音讯,拓巴忍与慕华博日夜忧虑,想方设法要将慕华博送出并州,带出消息。
二人同时将目光瞄准了宴军降卒,便以城中水源不足为由,驱赶五千降卒于南城开挖水井,宗原便在其内。
宗原很快发现朔军南门巡逻空档,便秘密组织降卒,在一次夜间作业之时,以掘井工具为武器,兵分两路,一路直袭城门,一路闪击关押降卒的兵营。
朔军有意配合之下,两路人马进展颇顺,南门汇合之后,迅速攻下城门,向城外逃去。
慕华博率八名皇帝护卫,一百名熊扑卫军士,早已换上宴军战甲,在城门处不知不觉混入宴军队中,一起出了城。
出城之前,天周授慕华博临机决断之权。
朔军百密一疏,未料到宗原趁乱带五百人冲进了粮库,四面纵火,秋日干燥,月黑风高,火势迅速蔓延。
待拓巴乌率人赶到,将大火扑灭,将宗原剁为肉泥之时,粮库已被烧毁大半,所剩之粮,仅够维持一月。
慕华博并不知道内情,但看见了粮库的冲天大火,不由心胆俱裂,也无心他顾,只能跟着降卒的人潮,没命往原州冲去。
一路颠沛流离,赶到原州之时,身边只剩下二十人。
刚进原州,未及休整,文锦派回的元彪也赶到了原州,慕华博摒弃一切杂念,第一时间接见元彪。
元彪转述文锦原话之后,慕华博严令其即刻返回,联络文锦,传达命令:“皇上被困并州,粮草只够一月,不惜一切代价,拉垮宴军防线。”
元彪不敢停留,当即飞马出城,至并州前线之后,与若颜所派的护卫再次汇合,便向广固的方向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