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般的场景,梵即使心中早已准备,此时也已呆滞不前。
马车已经倾倒于地,行李从车厢中掉了出来,洒落一地。拉车的马斜躺在地面上,无神的眼神中透着无辜,血淋淋被啃食的腹部展示着森林中野兽的残忍,暗红的血液已经凝固。一大堆苍蝇围着这原本矫健的马匹打转。
梵走向前,来到靠近自己的第一具尸体,后腰处的致命伤,肠子也被凶手拖了出来,她翻过这可怜人的尸体,认出了他,阿多,佣兵团里手艺最棒的成员,每天烹调的菜肴总是让大家赞不绝口,梵清晰的记得有一夜肚子饿的她偷偷的找到阿多问他要点吃的。阿多用他大于常人的手抚摸着她稚嫩的头发,然后憨憨的从行李处翻出两张烤饼,“热一下更好吃。”脸上有着宠溺的微笑。阿多很高大,也强壮,但由于小时候一场高烧,人变得一直懵懵懂懂的,而且也说不了长句子,这让小时候的他总是受到村里坏孩子的欺负“蠢材阿多”一阵推搡,然后抢走他手中的糖,倒在地上的阿多依旧不明白这些小家伙为何这般对他,但过不久他又会站起身来,掸掸裤子上的灰尘,继续露出那标志性的憨笑。阿多心肠不坏。
而如今这个可怜的大个子却寂静的躺在那里,安静的如同梵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梵的眼睛红了,阿多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一直很照顾这个瘦小的小女孩,自从从凯伊舅舅那听说梵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以后,他常常留点好吃的给梵,但其他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凯伊的玩笑话,19岁的女孩子身体早已成型。阿多却不管那么多,他看得出梵的脸上有着善意,没有嘲弄的神情,这让彼此很是亲近。
她轻轻的用手阖上阿多的双眼,将他的头轻轻的放在草丛上,“睡吧,天堂没人会欺负你。”说完这话,泪水再也止不住。她不明白老天是怎么了,团里的人又是犯了什么错,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
希尔德,彼尔两兄弟的尸体和场上唯一一具蜥蜴人的尸体扭在一起,这倔强的两兄弟即使在那种糟糕的境遇下依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成功了,一个刽子手的生命在他们手中结束。他们却又失败了,即使是那样努力,结果依旧没有改变。
团长倒在人群的中间,胸口有一个大洞,梵依然记得那天她亲眼看到魔法师的冰锥术穿过那里的情景。一脸胡子的团长眼神涣散。还保持着那个扭头的姿势。梵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魁梧的男人时还被他吓得哭了,凯伊舅舅抱起她,瞪了团长一眼,满脸胡子的大男人脸上满是歉意。“他是一个好人,虽然长得凶了点。”凯伊舅舅温柔的哄着哭泣的梵。
梵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马尔斯,团长宠爱的小女儿。每次任务完成回到镇子上的时候,马尔斯总会欢快的冲进她父亲的怀抱,强壮的团长会将她举得高高的,逗得她一直笑。那样的情景让梵很是羡慕。但以后却不会再出现了。
修伊看着梵做的一切,她的悲伤让修伊也感到一阵伤感,他走过去,将乌鸦与豺狗赶走,这群该死的食腐动物将许多尸体都破坏了,那副景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愉快的。
梵终于看到了她的舅舅凯伊,她恍惚着,脚步踉跄着走了过去。他灰败的脸庞一边满是灰尘,眼中的愤怒似乎又让梵看到那天的场景。她跪下身来伏在他的胸膛上哭泣,肩膀不断抽动,她有记忆以来,大半的日子都是由舅舅照顾大的。小时候缠着他讲故事,每次佣兵团回来时总是被抱着带去酒馆参加庆功宴,还曾将麦酒分给她一小口,呛得小姑娘脸色通红,不断咳嗽。引得众人大笑。出行回来总是会给她带些礼物,舅舅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却因为体弱多病,在4岁那年早夭了,那时他似乎才刚刚会走路。这让凯伊一家很是忧伤,也正是那时候他们接到了身世悲苦的侄女,待她如亲女儿一般。原本等到这次任务返回时,凯伊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出发时舅妈的肚子已经滚圆,村里的老妇人总是开玩笑说会是对双胞胎,这让团里的所有人都很开心。团长甚至还打趣到,“要是真是两个兔崽子,那我就收他们做义子。”却被一群人按到桌下,大家似乎都跃跃欲试。
梵将凯伊的手指掰开,将他手中的剑拿了出来放在边上,然后将他的双手手指交错着放在胸前。他的腹部已经被饥饿的野兽糟蹋了。干涸的暗红血液流了一地,渗入草丛之中。
“帮我把他们安葬了吧……”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的几不可闻。而远处的修伊点了点头。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埋葬团里成员的尸体。修伊望着那个表情麻木,身材瘦小的姑娘,心中很是难受,他走过去,轻轻的抱住她,在她后背上拍了下,又继续自己的工作,要埋葬十几个人,对于只有两个人的他们来说,很辛苦。
等到太阳下山时,这工作终于快结束了。
梵手捧着黄土,轻轻的倒在舅舅的身上,缓慢而富有感情。修伊不忍去打扰她,自顾自走进了森林,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些粗壮的树枝。他用银匕首削着树枝,偷偷的打量着梵。
埋葬了团里的众人,就如同埋葬了过去的岁月一般,看着曾经熟悉的脸庞被黄土覆盖,一点一滴的回忆在脑中浮现。她呆滞的看着前方那一片土地,她知道这些都是她熟悉的人,而今天,她亲手埋葬了他们。她站起身来,险些摔倒,忙碌了一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身子早已疲倦,但她却依旧无动于衷,脸上满是麻木,泪水早已止住,留下的只是脸上脏脏的两道泪痕和红肿的双眼。
她看了看修伊,对他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让他们安静的躺在这片土地中吧。”沙哑的声音将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边上拿起一把匕首,凯伊舅舅贴身保存着的那把。然后将脑后的长发移至胸前,拿着匕首一点点的将长发削去,茶色的发丝不断飘落于墓前。短短几分钟,原本披肩的头发已经不在,只留下一个看上去干练的短发的梵。她将匕首还于鞘中,然后蹲下身子,将匕首绑在右腿外侧。
修伊一直安静的看着做着这一切的梵,安静的,如同一直不存在一般。他能感受到她心中深处的那份忧伤。随着她回到了那倒下的马车前。
他们用力尝试了下,发现两个人是完全没法将倒下的马车扶起来,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梵将找到的银币都放在一个口袋中,等到她回到镇中,她要将这些交给团员的亲属们,家中的男子都已离开,以后的日子将会很难过,而她必须将各人最后的财富交给那些还不知道真相的女人们。她轻轻的在车中行李处翻找着,几件粗布衣裳,几件皮甲,一些琐碎的杂物,蜡烛,油灯,火石,调味品,还有些肉干和硬邦邦的干面包。甚至还找到了几口袋苹果酒。她将一切包起,交给修伊,轻声的说:“回去吧”便拿着剩下的东西转身走了。修伊拿起两把铁剑,穿上一双鞋子,跟了上去,然后在途中几次纠正了方向才将梵带回了洞口。
晚上梵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抱着双腿坐在木头上看着火苗一声不吭,眼中毫无生气。
修伊很想安慰她,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梵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修伊递过来的食物,直到他长叹一声,放弃了。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洞口,丛林中的鸟鸣声唤醒了这片沉睡的森林,而梵也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红肿的眼睛疲惫的身躯告诉梵她需要进食需要休息。她看见边上盘中的一些食物,短暂的失神后想起大概是修伊留给她的,便拿了起来,丝毫不顾因为冷掉而显得硬邦邦不好下咽,简单的吃了些后又喝了些清水。站起身来,走出洞口,向着河边走去。
这个时间修伊总是在水中,当他看见梵慢慢走来时充满疑惑。自从那天以后梵很少来这里找他。
梵来到水边,蹲下身子,掬一捧水,洗了洗脸上,冷水让她更加清醒,她抬起头,对着愣愣看着她的修伊说到“看什么呢,你让让,我要洗澡。”
一阵错愕下,修伊感觉今天的梵似乎有些不同,但却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同。经过一番交流,修伊告诉梵自己知道有处潭子水流很缓,适合她洗澡用,接着就跑到水边穿上那些杂乱的兽皮与皮甲。这途中梵也完全没有指出他的不礼貌,眼中唯有平静。
等到中午修伊再看到梵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了。那个脏兮兮的女孩子再经过一番清洗以后恢复了原本干净的面貌,利落的短发带着些干练坚韧的气息。脸上也不像昨晚那样毫无生气,又挂上了那浅浅的微笑,整个人如同重生一般。
“看什么呢,认不出来了?”梵的眼神中有点调笑的滋味。这让修伊感到一阵羞涩。她穿上了车中找到的粗布衣裳,原本过大的衣服被她用匕首削去了一些改成了现在适合的尺寸。裤子外侧用带子绑着那把匕首,她舅舅留下来的那把匕首。小皮靴一踏一踏的声音让修伊很是羡慕。细剑由皮带绑在身侧。身上还穿着那半身皮甲,上好的鹿皮有着偏红的色调让她看上去更加精神。蓝眼睛中似乎已经看不到忧伤,只留下坚毅的意志。修伊知道,这个爱哭的女孩子变了。
他们分享了面包咸鱼等食物,这是修伊第一次吃到人类社会的食物,这一切让他很是新奇。甜腻的果酱伴着面包让他很是喜欢,那一小杯苹果酒也让他很是满足,脸上浮现出醉意的红晕,他喜欢这种饮料。甚至让他半夜偷偷爬起来偷喝了一大袋,结果等到第二天梵醒来才发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他,从此以后,对于酒精饮料梵很少让他接触,这也让这个小酒鬼很是难受。他喜欢那种什么都飘起来的感觉……
梵把找到的衣物修改了下,让修伊穿起来合身,这一身并不值钱的衣服却让修伊很是开心,之前的日子里他往往围着兽皮就活蹦乱跳了,而现在这看上去裁剪缝制的不错的衣服让他如同外面神降日来临时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般开心。他原本就是个孩子,梵如是想着。
修伊看的出梵在准备些什么,将一些吃不完的肉类制成肉干,一些鱼也风干了用盐腌制起来,还准备了许多野果装了满满一袋。
“修伊,想跟我去外面看看吗?”一天晚上,梵递给他一只烤鱼,这般问到。
“好啊,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对于这个男孩来说外面丰富多彩的生活早已让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听到她这么一问,立刻迫不及待的回答到。
对于这个答案,梵没有惊讶,微笑的说“再准备两天,我们就出发吧。”然后拿起烤鱼,撕下一点鱼肉放在嘴中。
相比于梵的斯文,修伊的吃相大大咧咧许多,啃着香气四溢的鱼肉,他抬起头说道“现在出不去。”
梵楞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意思?”
“林子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梵满脸疑惑,不明白这个男孩说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修伊放下鱼骨,拍了拍肚子,肚子已经很满意了。然后慢慢的说道“林子每天都在变化,只有林子不再变化的时候才能出去。”
“开什么玩笑,林子又不是人,还能动不成。”梵只当他是在逗自己,白了他一眼。
“是真的,这几年很少变化,叔叔回来的那一年就变过。”
这时的梵似乎也相信了一些,面前这个质朴的孩子可不会说谎,他这么说肯定有一定含义。
“为什么会变?”
“不知道,不过叔叔说这林子不定时就会变化,里面的人在变化期间走不出去。”他停顿了一下“当年叔叔回来那时候,林子也闯进很多坏人,但后来都死在林子里。”
修伊并没有开玩笑,那时候他还小,事情都是叔叔处理的。有一天回去时候看到叔叔拿着些奇怪的图在看,当时的他还缠着想要叔叔告诉他这是什么,但却被叔叔一个故事就打发了,后来也不知道那羊皮纸被藏在了哪里。“不久之后,叔叔就病死了。”
尽管充满疑惑,但梵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还是想试试,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再过不久大雪即将降临,要是那时候还待在山里,那肯定不是很好受的滋味。她将这些告诉修伊,修伊因为她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而显得气鼓鼓的。“那我就跟你出去看看,看你走的出去不。”
第二天,他们出发了。朝着太阳初升的方向,不断前进。
再拨开一片林子以后,梵绝望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一颗缠满了藤蔓的大树,这一周,已经是第三次回到这里了。她现在已经对林子再变化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回去吧,我们得储备过冬了。”
修伊满是笑意,看着就如同打赌赢了的孩子一般。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俩都在忙碌着。修伊每天都会扛回来几只野兽,梵会将它们的毛皮剥下洗去血液,除掉腥味,堆积在一处,她想要靠这些取暖,而肉类则风干后腌制起来,团里出行的时候总是会带着很多盐,现在方便了他们俩。原本对这些完全不会做的梵,再经过这一个月之后,现在也是驾轻就熟了。鱼已经很少了。梵也让修伊少下水,现在的水温已颇有寒意,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坏境之下,一场病可不是能担得起的,对此修伊颇不以为然,还偷偷的下水嬉戏。从小到大生活在此处的他可不害怕那即将到来的严冬。
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带着寒意。最近这段时间梵已经很少外出,洞中储备了大量的食物和柴火,她准备明天把剩下来的坛子都洗尽装满清水。
每天她还在不断的练习自己的武艺,直刺,格挡,闪避,简单的动作经不住每日的训练,现在梵刺出去的剑快的多,要是团长还活着的话肯定会称赞她。一个月的训练就有这样的结果,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但梵却依旧不满意,她并不清楚别人怎样,但她觉得自己还能提高。眼神手势,出剑力道与角度,还有步法的支持,枯燥的训练持续不断的磨练着这个十九岁少女的意志。她要变强,已经没有依靠的她是修伊的依靠,她这般想到。
自从那天埋葬了佣兵团的众人以后,梵就变了,话更少了,但脸上再也看不到软弱的神情,一夜之间,能让人长大。这许多事情的发生,让梵不得不长大了。掩饰住稚嫩,她变得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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