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宋大姑娘到了。”连翘笑着将宋知澜往御花园的暖邬里领,又将热茶和点心小食都备好,方才退了下去。
宋知澜正要行礼,却被翡雪一把拉了起来,笑着将她按坐在绣凳上:“你若这样,我下回便不敢唤你来了。一直就想同你聊天的,只是我成天被拘在养心殿里,又总与陛下在一处,也不得出去,也不便相约。趁着陛下不在的这几日,才能将你请来。”
宋知澜本是个性子爽朗之人,并不多与她见外,莞尔道:“那天你还说来日方长,要慢慢来看京中风物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入宫了。瞧你这样子,他待你应是极好的。”
翡雪被赐婚那日,她就在人群中看着,也没得机会上前与她说上一句半句话,掐指一算,自两人碧云寺一别,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了。
翡雪含笑颔首,倚在栏杆上瞧着外头的雀鸟飞来飞去的,穹劲的树枝之间,偶尔有松鼠跳来跳去。她顺手抓了一把粟米挥洒过去,引得许多雀鸟过来啄食:“陛下性子是清冷了些,朝政事多,有时难免急躁。其实也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
瞧着她对那人那一脸崇敬,满声维护,毫不遮掩的模样,知澜也看出了些端倪,她走上前去,眼睛赏着风景,嘴上却揶揄道:“皇后娘娘在祭天大典上力挽狂澜的壮举,可是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呢。哪里是他拘着你了,我怎么看着,倒是某人心甘情愿,都到了要以生死相托的地步了似的?”
天知道,翡雪那日的言行传到林老夫人和宋知澜那里,她们除了后怕,心中更是轩然大波,又急又喜。
传闻都说萧瑾殊是个冷心冷清的,可翡雪这般待他,就是万年的冰山也该捂化了吧?即便不谈感情,也总该有一点点感动的吧。
哪怕因着冷血帝王那一点点可怜的感动,他也该善待翡雪才是。
“谁让我嫁的人是他呢。”翡雪摆弄着自己的衣带,有些替萧瑾殊抱不平:“对于朝臣们而言,他或许不是个和颜悦色、虚心纳谏的君主,可对于大仪的百姓而言,他却算得上好皇帝。”
“这些话,你也只能在这里,私下与我说一说。可京中这么多勋贵王公朝臣,钟鸣鼎食之家,想解释也未必有机会,有机会别人也未必愿意听。人人都长着一张嘴,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翡雪怔了一下,拉起宋知澜的手道:“你可是在宫外又听说了什么?”
宋知澜直言不讳相告:“朝政的事,我也不大懂。黄河凌汛,听说又牵扯出许多事来,陛下雷霆震怒,这几日,刑部和大理寺大兴刑狱,夺职的,削爵的,流放的,抄家的,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今早我来的路上,还见到莱阳侯府被围了起来。”
翡雪愕然。
她虽不在京中长大,也知京中世家,多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莱阳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在勋贵中颇有威望,陛下若是动了他,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短短几日,接连使出这些凌厉雷霆的手段,就是丝毫没给他们留退路,免不得要落个千夫所指的。
“我只知陛下那一两日,通宵达旦的接见朝臣,朝政的事,倒是没敢多问。”她本想再替他解释几句,可却是越说声音越小,到底有些心虚了。
宋知澜不欲就此多说,调转了话题道:“我也只是随口一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没准下次再来,我就不是以宋府的名义了。”
翡雪会意,忙不迭地问:“你们的婚期,定了吗?”
宋知澜但笑,走过那边去朝着自己的丫鬟招了招手,旋即将那红底烫金的请柬递给了她:“这些天,两边府里都在忙着,我反倒成了家中最闲的那个。不然我也不得空进宫来找你。”
两人少时曾有约定的,要送彼此出嫁。时移世易,虽知道翡雪未必能出宫去,不过趁着这次入宫,知澜还是给她准备了一份请柬。
翡雪笑着接过,当着她的面打来来看,见这请柬是知澜亲笔所写的,那字体还是用的她们儿时涂鸦的写法,对她的称谓仍是阿翡,不由心中一暖:“我在京中也没多少朋友,届时若是可以,我一定亲自过府,送你出嫁!若是今后世子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说来!”
“瞧瞧,从前都是我护着你的,阿翡如今当了皇后,也能替我撑腰了。”知澜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忍不住提醒她道:“你无须担心我的,反倒是你自己。中宫既立,可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肚子哪。六宫这么些殿宇,难道一直空置不成?”
若以理智而论,她执掌凤印,的确应该担负起辅弼佐驭之责,无论是替皇帝开枝散叶还是充盈后宫,她都责无旁贷。可骤然被闺中密友点到了此处,她私心里还是有些抵抗。
那不可接受的情绪到了嘴上,就成了自我安慰:“我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这些时日相处起来,他也并非郎心似铁之人。更何况,是陛下自己下了旨,不在世家中采选后宫的。”
曾几何时,两个年少的女孩靠在一起幻想着未来夫君,谁又不是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呢?可是真能够美梦成真的,太少了。
宁国公府的确是世家之中的清流,多少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傅家这几代书香鼎盛,后宅清静,听闻宁国公夫人为人和善,对小辈们最是开明的。家中既有翁婆,凡事都不必自己料理。那傅立又是宁国公膝下独子,几位姐姐都已出嫁,知澜嫁过去,只要过几年再诞下嫡子,这一辈子该是都能平安顺遂的。
知澜瞧出翡雪的心思,可她如今的位置,却是容不下女儿家这般虚无缥缈的幻想了。满腔赤诚的痴痴以对,若是换不到翡雪期望的感情,她岂不是更加伤心?
诤言逆耳,知澜忍不住提醒道:“此一时,彼一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如宁国公府这般的,太少了。你入了宫,今后的路更是与我截然不同的。”
翡雪知道,宋知澜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但凡像知澜这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耳濡目染内宅的那些勾心斗角,人情冷暖,见事就不似自己这般天真懵懂。京中的这些高门贵女们,在闺中时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可是一朝嫁为人妇,担起中馈,斗起小妾来,个个就都成了有本事有手段的妇人,哪里还有少时娇娇小姐的烂漫单纯?
若不是知澜,也不会有人与她说这么些推心置腹的话。可她与萧瑾殊正是感情要好的时候,骤然将这些事摆在她面前,翡雪下意识就不想面对。她坦然承认道:“若是此时让我给陛下充实后宫,我的确是做不到。”
宋知澜见事通透,也理解翡雪的心思,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入宫,入宫前她还特意去了一趟承恩侯府。林老夫人特意嘱咐了让她带的话,她总要带到。
于是知澜笑着道:“阿翡待人,从来都是一片赤诚之心,合该你圣眷优渥。你们新婚燕尔,自然如胶似漆,可是阿翡,你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大仪的皇帝和国母,一念攸关,就是亿兆黎民。人心易变,更何况你的夫君是皇帝,他身侧的诱惑和选择,更是要比寻常人多得多。若想与他并肩而立,长长久久,单单只有宠爱和感情,可是不牢靠的......”
言至于此,知澜瞧出了翡雪有些烦躁和抗拒,也知她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其中利害,稍稍点给她,待她静下来细细琢磨,自然能权衡清楚的。无论如何,眼下萧瑾殊对她十分看重,就是极好的开端了。
是夜,翡雪辗转反侧,入宫以来,她第一次失眠了。这些天来的种种不停在她脑海中浮现:陛下的态度,林霜儿的算计,秦太后递来的话,还有那些她看不透的波诡云谲。类似迎春叛主这样的事,细细回想起来,更是让她心有余悸。
不可否认,当她踏入宫城那一刻,已经知道这注定是一条并不平坦,甚至充满荆棘和艰险的道路。重新审视陪他走过的这短短一路,凭着当年一眼万年的悸动情深,她待陛下自是一片赤诚的少女情怀。
女儿家的一时情动,化成涓涓细流,自是期盼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
可是,陛下对她呢?
翡雪一时之间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们情感的起点根本就是不同的。
她从前只是天真单纯的娇娇女,满心满眼是情有独钟的爱情。可陛下呢?
两人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陛下对她有迁就,有纵容,也有体贴和在意。可扪心自问,他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陛下对她的儿女情长。他对自己的期望,他所需要的,是一位大仪的皇后。
知澜的话反反复复在翡雪耳边回响。
她要成为他需要的皇后,他期待的样子,那从前的小女儿情态,是不是该收敛一些了......
翌日,杜尚宫等人前来向她回禀筹备救灾的诸事,翡雪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却是在想别的事。
秦太后特意遣了人来递话,虽然没安什么好心,但是贾嬷嬷有句话说得在理。
陛下习惯在养心殿会见朝臣,今后她若执掌后宫,免不得有宫人们来禀报宫中诸事,来往养心殿的人太多太杂了,总是有些不合宜的。
她思忖良久,忽对身边的齐福和吴妈妈道:“这一两日,我就搬回坤宁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