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在月末,各宫送来的宫女们只有三四日的工夫来熟悉宫人探亲的一应准备事宜。卜儿每日不过早起时给杨太后见一回礼,便要动身往嘉猷门应卯,由德高望重的老嬷嬷给她们讲课:讲规矩秩序,也讲随机应变,偶然谈性好,还说一说宫里的掌故——自然是些琐碎趣事儿,断没有妄议主子、杜撰阴私的胆量。
这样一听便是一整日。与卜儿同来的宫女们年纪都差不多,一来二去地熟稔起来,也时常凑在一处说话。
起先不过讲些绣花、妆扮的心得,人人都可插上几句话,能留到最后的几个,自然是脾性更为相投的,言语愈发融洽,不免也带出几句各自在宫里当差的见闻。
卜儿便知道了为这会亲人数的事儿,贤妃曾去皇后面前打过抱不平:原来安美人因是从王府上来的老人了,又诞下了二公主,伺候的宫人数与如今品级高过她的湄嫔是一样的,可依这回的规矩,湄嫔宫里可有一名内侍及一名宫女会亲,安美人那儿反倒只有一个宫女的名额。
告诉卜儿这话的正是贤妃宫里的人,自然同主子是一个心思:“我们娘娘便说,论情,安美人伴驾的年头比湄嫔长,总当得起一分另眼相待,否则,岂不是说有宠便得意,无宠便低贱,助着大家不顾体统,献媚争宠么?”她眨眨眼,继续回忆着贤妃的高谈阔论:“再论理,皇爷不日便要去叆叇山行宫避暑,届时留下来打理宫务的,不就是安美人?只为这个,难道安美人不配多得些恩遇?”
卜儿只一脸认真地听着,并不开口附和,心里暗暗总结:贤妃是个爱挑唆事、扯歪理,又想着市恩贾义的,安美人呢,看着是个软懦可欺的,这些都且告诉太后娘娘知道。
那宫女说够了,二人又讲了些别的,方才散了。
卜儿刚走开,随即便被人轻轻一拉,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她还在棣兰院时,要好的一个宫女螺儿。
螺儿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话,低声向她道:“我听说,本来宫人会亲一事,皇后娘娘也是打算放给安美人管的。”她冷笑一声:“若不是贤妃娘娘一番仗义执言,这样的好差事怎么会落到咱们头上呢?”
卜儿心说:她自然也要护着主子了。两人从前虽厚密,不外是同住同食结下的情分,如今却不该口无遮拦,于是只笑眯眯道:“不论怎样,这都是一桩好事呢。咱们可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美意。”
螺儿便道:“你呀,就是心太实。主子们说什么,你便全心全意地信,何苦来呢?若像我这样,当个二三等的,饿不着,也撑不着,劳力不劳心。娘娘们的荣宠风光,我挨不到,来日…若有山高水低,我也沾不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卜儿也不与她争辩:“吃一堑长一智么,这道我要慢慢悟。”
螺儿笑了一声,正好这时嬷嬷回来了,大家复又依序排好,继续听课。
卜儿返回天和宫时,已是傍晚,落霞欲燃,煌煌不似人间。
她不禁停驻一时,静静地眺望着天际,那绮罗似的霞光变幻流彩,如诗如赋。
她看得痴了,无意喃喃道:“丹霞自有时,紫微何日转?”
话音刚落,却觉裙裾一滞,卜儿低头去看,原来是偷炭郎蹭着她脚边溜了过去,后面跟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撵着。
小宫女见了她,便道:“姐姐可算回来了。今日茜儿姐姐又闹肚子痛,这猫儿我却管不住。”
卜儿笑道:“你拘着它做什么?只管将水食都添好了,便歇着去,它自己晓得何时该回去呢。”说罢轻敛着裙摆,缓缓走开了。
赵嬷嬷与钱嬷嬷正好经过,听见这一番话,也不理会卜儿向她二人行礼,默默地落后两步,自顾自地议论起来:“猫都晓得何时该回去,人却不晓得了。”
“原就是她的差事,如今得了意了,竟也指使起了旁人。”
她俩声音半点儿没放低,卜儿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却也不屑一顾,只往杨太后跟前去。
却见屋中多了两个生人,卜儿俱不认得,唯有站到一旁,为杨太后添了茶水,而后便静静侍立。
其中一人便笑着向杨太后道:“还请太后娘娘,别叫我们为难了罢。”
杨太后奇道:“宋嬷嬷,你这话是个什么道理?十一皇子小儿家,吃了些酪醴便醉了,如今天色也不早,我是他生身母亲,难道留不得他住一宿么?”她指着另一个嬷嬷:“卫嬷嬷如今勤谨又未免勤谨得太过了,当初皇子病着,尚能撇下他一个人,办自己个儿的事去,皇子念着你往日的苦劳,轻饶了你,如今你岂不是又矫枉过正?”
卫氏被她这样一说,登时无地自容了:的确是素日里十一皇子安静省事,又不粘人,伺候的人都清闲,她虽不像旁人那样惯常懈怠,那日听说从前的老姐妹病重,被移去了养顺堂,她心中记挂,明知裕安所里仅有林内侍在,此人又向来冷眼冷肠,仍是托了他照看皇子。
幸而十一皇子天性良善,记好不记恶,不但在皇爷和皇后面前为她求情,还让医士前去给她的老姐妹诊治。卫嬷嬷自此立了誓,不但此生肝脑涂地照料服侍十一皇子,来世结草衔环,还要报恩。
只是,她已然不能取信于杨太后了。卫氏明知如此,但该进的言还是须进:“娘娘,奴婢斗胆,十一皇子病刚好,您原不该许他吃酪醴。”
杨太后此时已知道自己做得不妥,却只是把头偏到一边,不肯答言:她们都是占着理的,而自己无非是想留阿恕住一夜。
那宋嬷嬷亦劝道:“太后娘娘,奴婢虽愚昧,也能领会娘娘的一片舐犊之情。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皇后娘娘又才三令五申,肃正禁掖,还请娘娘,将对晚辈的怜惜爱护,也分一份给皇后娘娘罢。”
话已至此,杨太后还有何拒不让步的余地?卜儿见付、席二位嬷嬷都只默然地陪伴在杨太后身后,无人出言劝慰,便道:“娘娘且宽心些,您与十一皇子的天伦之乐还长久着呢,不在这一时半刻。”
杨太后恍若未闻,只强自恢复从容模样,甚至绷出了淡淡笑意,缓慢地站起身来,往寝殿步去。
十一皇子不知醒来了多久,见宫女们才掌灯,不禁露出茫然的神色,抬头望着杨太后:“母后,我睡着了么?”
杨太后轻轻地坐在床边,伸手用绢子拭了拭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睡了有一刻钟呢。”又命人取来梳子:“头发睡乱了,母后替你梳一梳。”
十一皇子尚在垂髫,又不梳髻,头发黄黄软软的,整个梳通了,能费上多少工夫?只是看着杨太后面上虽笑,双眼中却藏着一汪他看不透的寒潭,十一皇子也隐约察觉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在他心里说,就让母后替他梳洗罢,尽管他不嫌热,发也不蓬乱。
直到看见是卫嬷嬷上前来牵他,十一皇子心中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地向杨太后行礼告别,随着嬷嬷她们回裕安所去了。
“娘娘!”直到皇帝跟前的宋嬷嬷也走了,付嬷嬷并席嬷嬷方才抑制不住地围上去,满心担忧地扶住了杨太后。
杨太后并没有她们以为的那样柔弱不堪,她以手撑住身旁的椿萱并茂矮几,稳稳地坐下来了。
檐外的下弦月只余依稀一线,泛黄的微光落在杨太后静湖般的眸子里,越加渺远了她的目光,良久,她道:“皇帝,当真是天下第一英明之主。”
“等十一弟生辰过了,便给他封王罢。”
皇后正换过寝衣,听见皇帝这话,不觉顿住了手,回首看向他。
皇帝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立刻笑起来:“朕没有让他出宫建府的意思,不过是还和初儿一样,只‘皇子’、‘皇子’地混叫着,将来孩子越多了,岂不乱了辈分?”
皇后笑意淡淡的,与皇帝并肩在床头坐下:“也是。好在也有这个岁数了,”她还是不明言,也不知是从民间何处听来的,以防阎王小鬼勾了孩子去,“不知拟个什么封号好?福王如何?”
皇帝竟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看来天下父母之心,果真都是一样的!”
见皇后不明就里,皇帝摇摇头,止住笑,叹息道:“有一桩旧事,如今说给你知道也无妨。”
他双手撑着膝头,回想起父皇那两道密封的圣旨:“皇十一子,纯孝性成,封福王,享俸银、田地若干”、“皇七女,夙成敏慧,封福宁公主,享俸银、田地若干”。
两道旨意,字句朴实,全无鸿笔丽藻,大约是于杨氏尚在孕期时便写下的,连腹中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该写名字的地方亦是空白。
皇帝是在发现这两封密旨后,才想起有一年父皇确实是久病过一回,原来那时,他已为这未出世的孩儿安排下了来日。
只是,“父皇病中仍挂念此节,未免将我这个儿子看得太轻。”是以为他坐不上这皇位,还是以为他要苛待这般幼小的胞弟?
他话虽没有说尽,皇后却已全数明白,见他仰倒在床上,面色郁郁,便替他抚着胸口,语气平稳而笃定:“皇考在天英灵,如今想必已然看见了,六郎当得起这盛世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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