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了没两天，贾府传来消息，贾珠死了。婉玉到京城也一年多了，去贾府也不下五六次，就见过两次贾珠，第一次贾珠送了她们姐弟三个见面礼，第二次就是过完年了，那个时候这位大表哥似乎又瘦了，脸上苍白透着黄，不过眼睛看着还算精神，但是看看已经生出来的贾兰，又听说这位表哥过完年就整二十了，她就知道这人要不好了。现在这人终于死了，婉玉心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是大环境没变，她掌握的那些攻略也还是有用的，二来，就是按照时间表，排在下一位的是她亲妈。这可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了。贾珠头七，贾敏犹犹豫豫还是没带自家孩子去，严格来讲，贾珠死对她们几个是没什么影响的，但是她作为姑妈，哪怕是出嫁了，也还是有九个月的大功要服的。贾敏上了香，给坐在一边的王夫人道：“今天头七，我怕她们几个来了添乱，等过两天再让她们来上香。”王夫人点了点头，没说话。贾敏略有担忧看了她一眼，在贾母身边坐了。贾母现在也不开心，好端端的孙儿，考取了功名，娶了媳妇，又生了曾孙，怎么就这么没了。贾母坐在那儿抹眼泪，不过她心中的伤痛终究没有王夫人多。而且贾母这么大年纪，说句不怎么中听的话，经历过的死人也不少了。只是珠儿也算的上是成家立业了，现在不过一场病，就丢了性命。贾母拉着贾敏的手，贾敏道：“母亲也别太伤心了，仔细身子。”劝了两句，贾敏也不说话了，母女两个拉着手一块叹气。坐了片刻，贾母回过神来，道：“你赶紧回去吧，你府里还有三个孩子，这里虽是你娘家，不过现在搭着帐子，又是灵堂，唉……”贾敏又安慰了贾母几句，这才离开。灵堂这种地方，自古都是不怎么让小孩子去的，说是小孩子眼睛干净，害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或者带了什么东西，总之于活人无益。哪知道贾敏年纪也不小了，来回都是马车，风也没吹到，不过上了柱香回去就病了，先是热伤风，后来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婉玉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谁还不能生个病了，她母上身子也不是特别健康的，换季的时候总要咳嗽两天，就算她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也狠狠病了一场，喝了好几天苦药汤子才好。但是后来贾敏喝了七天汤药还没好，病情反而加重了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太对了。“你哭什么。”贾敏躺在床上，说话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了。她伸手拍了拍婉玉脑袋，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让她觉得吃力了。“人都说长姐如母。”贾敏看到婉玉难得的小孩子模样，有些好笑，“你看你现在，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当心被弟弟妹妹看见了笑话。”婉玉不说话，心里憋屈的难受，她拽着贾敏的手，头扭过去，就是不想听她说什么，生怕……生怕她说出些让人没法承受的话。似乎只要她不看不听，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你是我生的第一个女儿。”贾敏道，说完喘了两口气，很是虚弱的拍了拍床边，“你凑近些，我这会大声不了了。”婉玉嘴上说着“就不”，还是侧着头往前蹭了两下，将将挨到床边。她抽了抽鼻子，有意岔开话题道：“太太想吃点东西吗？我去叫妹妹和弟弟来。”贾敏觉得好笑又心酸，不由自主也红了眼眶。“你是我最喜欢的大女儿，有些事儿啊，只能跟你一个说。”婉玉都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不，我一点都不稳重，我会打弟弟妹妹的，还不给他们饭吃。我一点都不会照顾人。”“你看，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贾敏柔柔道。“我想想，还得说什么……”婉玉忍不住啜泣起来。“你哭的我的头都疼了。”贾敏略有无奈，“我想着将来你们父亲是要将你和妹妹送到荣府去养一段时间的。”婉玉本想捂着耳朵一顿胡搅蛮缠的，但是看见贾敏躺在床上只有薄薄一层，七月的天气里身上的薄夹被都压不出她的轮廓，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乖。”贾敏抚了抚她的手背，婉玉不由自主坐在了床边，她反手拉住贾敏，道：“太太，我知道的。”“你弟弟倒还罢了，只是你妹妹和你两个，有了这么个名声，特别你还是长女，将来嫁人就不好找了。”贾敏眉头皱起，想的是所谓的五不娶，这丧母长女，就排在了第一位。丧母长女，贾敏看着婉玉脸上都皱成一团，似乎随时都要大哭出声的架势，丧母两个字还是咽下去了。贾敏又拍了拍婉玉的手以示安慰，“你父亲也在京城，将来送你们去外祖母家也不过是暂住一段时间，每年去个几次，只要让别人都看见了就成。将来你们算是外祖母教养的孩子，名声上也好些。”“这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贾敏轻叹，“但是我女儿一向懂事儿，照顾弟弟妹妹，管家也是一把好手，有些事儿我得趁着……还有力气，跟你都说清楚了。”婉玉的泪珠子止不住的从脸颊上滚下来。“你别放心我，我做不好的。”贾敏笑了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你琏二哥新近的媳妇怕是要恨上我们了，先是珠儿过世，琏儿要守一年，好容易赶着三七的空子总算是进了门，没舒坦上两天，又是七个月。”贾敏有心想将肚里的东西全部教给婉玉，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从头来一遍也不可能了，只得逮着近些日子的事情，跟她说两句了。婉玉有心想捂住贾敏的嘴，不想让她自己咒自己，可是要是真捂住了，不就明明白白的说我都听明白你说什么了。“太太怕什么，要恨她也是恨二舅母，好端端的吉日被搅黄了，关我们什么事。二舅母那个脾气，对新媳妇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儿子死了，隔壁的儿子娶新妇，还是钻了空子进来的，别说二舅母了，谁都不能开心。“你明白就好。将来你和妹妹去了荣府暂住，你父亲还在，你外祖母又疼我，想来也受不了什么气。不过……你记得，你大舅跟二舅关系不大好，你去了这几次，想必也能看出来一二。你外祖母虽然疼二舅，但是你大舅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心里总归是想着他的。”贾敏喘了两口气，“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跟她们对着干，你让你将来有所依仗，不至于抓瞎。”贾敏有些苦恼，想让自己的女儿再无忧无虑的过几年，等十岁再说这些也来得及，不过现在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消散，虽然药还是在老爷和儿女期盼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喝了个精光净，但是效果着实有限。“我跟你大舅关系稍近一些，但是你大舅不管事儿，大舅妈也不怎么着调，不知道琏儿新娶的媳妇究竟怎样，总之你去了还是要谨慎些。有你父亲在，也就是忍过三年而已。”贾敏原本是说一段话喘两口，现在更是一句一顿了。婉玉有点害怕，死死拉着她的手，道：“太太，你别说了！”贾敏却是一掀被角，道：“过来陪我躺躺，我也说累了。”婉玉依旧抓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贾敏给她盖了夹被，道：“你去了贾府也好好学着点，林府人少，妯娌小姑子一个都没有，我想教你也没什么可说的。”贾敏笑了一笑，“现如今刚好有个现成的，你去了好好看着，看看你后来才进门的大舅妈，还有一直管着家事儿的二舅妈。不过照理来说新近的媳妇也是该管事儿的，到时候看她们怎么办。”贾敏休息片刻，道：“咱们好久没这么躺着说话了。不告诉你弟弟妹妹，就咱们两个。”“观音庵得常去，不能断了联系。”贾敏想起一句就吩咐一句，生怕她女儿吃亏。“莲音大师跟京中好几家权贵都有来往，有她帮你说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我的四个大丫鬟倒是可用，都是后来□□出来的，王嬷嬷是贾府出来的，你得把握好这个度，用好了也是把刀。”婉玉精神紧绷了好几日，躺在贾敏身边又是全然放松的，不过听着她轻柔的声音说了几句，就睡着了。贾敏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女儿睡了她却睡不着，因为她上面说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现在还没实现的基础上：老爷将来不能娶继妻。继妻是个双刃剑，一方面她能将丧母长女这个不太好的头衔去掉一半，另一方面，亲生的儿女还分个手心手背呢，不是亲生的还能下大工夫去教去照顾？更何况要是这位继妻生了孩子，还是个儿子，那她的平儿不就危险了。女儿不过是一副嫁妆，嫁得好了也是关系，于林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还有名声是没多大关系的，可是儿子就不一样了，要是林如海再有个儿子，她的平儿就是拦路虎踏脚石了。到时候就算婉玉再怎么懂事，也是被人拿捏的主儿，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的住平儿。老爷必定不能娶继妻！贾敏叹了口气，觉得就快要把这一辈子的心眼用完了。不过这番谈话下来，女儿倒是懂事，比她想象的要知道的多多了，将来有她看着妹妹，还能时不时监管着家事儿，她倒不用太担心。于是过了没两日，贾敏睡了个午觉觉得力气回来不少，自觉酝酿的差不多了，便让身边的依白去请老爷了。林如海到了贾敏屋里，闻着满屋子的中药味，还有自家夫人已经没了什么血色的脸，莫名的一阵心酸上涌。贾敏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在林如海眼里稍稍有点凄惨。“老爷。”贾敏叫了一声，之后便是沉默，似乎是要想这话该怎么开口。“将来老爷……”贾敏顿了顿一顿，“我只求老爷能时不时的让两个女儿去我母亲府上，稍稍受些教导便是。剩下的我都放心老爷，老爷就算……也不会亏了我生的女儿的。”这未说之语，未尽之意，还有那个专门强调了的“我生的女儿”，全部指的都是林如海将来的继妻。林如海叹了口气。“我如今都这把年纪了……”要说这次贾敏病的来势汹汹，太医院里的太医也都看过了，林如海要还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别说内阁大学士了，连知府都不一定能当的上。“你放心。”林如海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跟自家夫人交个底，让她好好的去。“将来我打算让两个玉儿住到她们外祖母家里，平儿是个男孩子，自然是在我身边教养的。”贾敏顿时松了口气，眼睛一亮，“老爷的意思是……”“你放心。”林如海又说了一遍，“你给我林家生了三个孩子，还有平儿，将来进了祖坟里我身边除了你，谁都不会有！”眼泪滚滚而下，贾敏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兴许是交代完了事情放了心，贾敏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女儿懂事儿了，老爷也承诺就她一个，留在林家老宅里的那几个姨娘也被解决了，什么烦心事儿都没留给闺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精神好胃口就好，贾敏在床上躺过一个月还养了些肉出来，连过来号脉的太医也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就不碍事了。林如海稍稍放下心来，笑着跟几个儿女道：“这次中秋节被你太太睡过去了，等到重阳节的时候，让她给你们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