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秋冬来。
立冬的那一,谢玟离开了紫微宫，除了张则张太医和紫微近卫奉旨随行之外，谁都没见。
萧玄谦没送他。
这样也好,不然小皇帝就算不会变卦,估计也受不了这样的场景。谢玟坐马车里，张则将一件『毛』绒披风递进来，隔着车帘道：“谢大人,路途遥远，您的身体才刚好些,一定要注意。”
“我知道。”谢玟道,“多谢你了。”
这谢意是双重含的，张则知肚明，他道：“您想要哪里、做什么,陛都会为您准备得很好。洛都风光无限，又比京华更温暖几分,适合修养。临行前崔大监告诉我,谢大人之前是一个青楼定居的？”
“嗯,”谢玟回答，“牡丹馆。”
“噢……洛都的顶级‘小班’,风月温柔乡,闻名,只是您住那儿做事,不免少了方便,不置办些田地产业，自己出住吗？”
“不必了。”谢玟拢紧披风，“那里热闹。”
张则便不再多言，他知道帝师大人恐怕是不喜欢分别的场景,也就没跟任人告别，除了陛以外，冯齐钧与沈越霄等少数知道内情的几人全蒙鼓里……就他思考之时，车帘里忽然传来一猫叫，密密的帘子里探出一只雪白的猫头，鸳鸯眼看着前方的道路。
玉狮子跟着谢玟上了车，执意与他“私奔”，它好似也这宫墙憋得闷了，『露』个脸就转过头，大尾巴一扫，慢悠悠地趴到了谢玟的膝盖上。
就一行人即将出京时，远处响一阵飞奔的马蹄。简风致坐马上疾驰，到一行人面前时才拉住缰绳，猛地刹停，随后调转马头，焦急道：“张太医？谢先生可？他车上吗？”
张则道：“侍卫是陛所赐的侍卫，不是帝师所……”
他话语未半，小简便将腰上表明身份的镶金玉牌单手扯了来，毫不顾惜地扔到了地上，斩钉截铁地道：“我是帝师的侍卫！”
他脱了代表官衔身份的外袍，再将紫微近卫的佩剑卸来，扔给同行的皇帝亲卫，只着单薄的白衫，直视着张则：“谢大人哪儿，我就哪儿，难道我当他是朋友，他不当我是朋友吗？”
张则一时无言，转头看了一眼马车。见到车帘间『露』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稍微掀一角，那只长『毛』白猫坐车帘掀开的缝隙间，仰着头：“喵喵喵——”
简风致问：“什么意思？”
张则无语凝噎半晌，道：“它同意了。”
简风致当即兴高采烈地扒着门钻进车里，谢玟身边讨来一件他能穿的外袍，换了衣服又出骑马，他把马速放慢，停到马车旁，然后低头跟车窗边嘀嘀咕咕地道：“走了不叫我算什么好朋友，要不是我反应得快，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跟着我没什么前程。”车窗内传来对方温和的音。
“谁要那个！你这为人做打算的脑子能不能改一改，我才不稀罕什么锦绣前程，我只要亲友三、浪迹涯，就是没白活了。”
听简风致这个语气，谢玟便知道他已放中纠结，无论那些恩仇究竟什么重重叠叠的内幕，处顶层博弈之的普通人，往往只能选择接受。
因顾忌着谢玟尚未恢复，这一次的路程较正常车马慢了一些。张太医从来没进过如牡丹馆之类的风月场地，故而只送到门外，他看着谢玟车后，目光澄明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已劳烦你太多。”谢玟还未说完，那只跟他私奔的白猫就轻车熟路地跳了上来，扒着他硬是窝进了怀里，谢玟无奈地『摸』了『摸』玉狮子，继续道，“归京一路顺风。”
张则俯身行了个礼，随后便重新上马。洛都最为繁华之地，这一行人显得颇为尊贵不凡，但过路人一见到这是停牡丹馆的，忽然又不以为意——这是本地的豪绅富商、官宦子弟，一掷千金的所。
谢玟才跨进门槛里，迎面就见到了似乎早就通知过的青大娘子。大娘子先是呆立原地，从他那张跟之前颇不一般的脸上扫视片刻，又他身上梭巡了几许，手里的扇子都跟着啪嗒一掉了。
一刻，大娘子哭抢地地冲了过来，一子扑到谢玟的怀里：“哎哟——我的玉郎啊，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前两官府的人说你是京中贵族的恩人，隐姓埋名改变形貌此，人家请过致谢了——我都要为你急死。既然这事儿，怎么不早说？让妈妈我白担了一回。”
谢玟突然撞了一，退后半步才稳住身形，他抬手扶住青大娘子的肩膀，一边安抚一边稍稍拉开距离道：“事发突然，我没能跟大娘子说。”
青大娘子早已年过四十，但却很成熟美艳的味道。道：“真是吓死我了……你这张脸住牡丹馆，确实不大安全，怪不得要改换形貌。要是我早知道你长成这样，还那群小丫头什么事儿。”
谢玟道：“大娘子说笑了。”
“我说什么笑呀，这两年生意不景气，隔壁的南风馆都要并过来了，只是玉郎这样的皮肉模样，只我这当个先生教些琴棋书画便罢了，我哪敢让你抛头『露』面，让人家看上了怎么好？”说到这里，一扭过头，看到他身后的简风致，忽地又换上另一种脸『色』，悄悄问，“他是谁？”
谢玟还未解释，已这红楼香坊震住了的简风致呆呆开口道：“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要暂住这里？”青大娘子神情不变，冷着脸看了看他，又跟谢玟低语道，“玉郎还住那间小楼吗，三日前我已让人给你收拾出来了，只是牡丹馆除了卖笑的倌儿以外，只留得玉郎一个男人……”
一边低语，指尖忍不住绕住谢玟的一缕青丝，而后又意料之中地握住挪了来，一年到头拒绝的次数没一千、也八百，登时兴致缺缺地转过了身，转而道：“既是朋友，住也没什么，只是别惊扰了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非得让玉郎陪我一晚才放过你。”
简风致什么时候听过这种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他看了看如止水面不改『色』的谢玟，又看了看风流泼辣的青大娘子，说这得亏是陛不知道，万一知道了，岂不是连这牡丹馆都要夷为平地？他吞了口水，拍着胸脯保证：“鸨娘放，我虽跟谢先生同来，但并不住这里，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靠自己谋生，我只是时常来看看他——”
他说到一半，想张太医临走之前递给他的小箱子，便依照嘱咐一把交给了谢玟，道：“张太医说是那一位给你准备的。”
谢玟几乎已猜到是什么，道：“我用不上。”
“看都不看你就用不上？”简风致诧异道，“你怨侣……咳，你朋友之间难道还灵犀不成？”
“给你保管吧。”谢玟道，“太沉了，我拿不动了。”
他确实拿不动了，连他怀里撒娇的玉狮子都已听话乖巧地跳到脚边，这箱子里沉甸甸的，他又抱了一会儿猫，手酸得厉害。简风致一听这话，嘀咕了一：“一个大男人娇里娇气。”便将箱子接了过来，转而街巷里找落脚的地方了。
此刻是白日，牡丹馆并没多少生意。青大娘子跟谢玟一同上楼，谢玟才安顿好，就见到一个窈窕纤腰、手持长烟斗的女子靠门框上，隔着上方的珠帘望着他，站那儿吞云吐雾的。
牡丹馆的头牌之一，风清愁。
叫这样一个名字，却是如此的妩媚多姿。风清愁虽穿了冬衣，却还能看出婀娜的身姿，云鬟雾鬓、发髻微微散『乱』，一边立那儿抽烟，一边不冷不热地道：“怎么那么多『药』方？”
是识字的，还是谢玟亲自所教，一眼就望到谢先生案上堆叠的『药』方和未煎的『药』包。风清愁抱着胳膊站着，问道：“是带你报恩还是报仇？怎么好好地，病着回来了，官府的人说出那种话来，别人信，我却不信，达官贵人从不将人当人，还记得你的恩么。”
走了过来，妆发不整、可见是才醒了没多久。风清愁坐谢玟对面，无精打采地吸了口烟，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注视过来：“小丫头还不知道呢，等醒了，非揪着你庆祝不可，昨儿还跟我说等你回来一吃锅子，把炉子烧得热烘烘的。”
“不好么？”谢玟笑了笑，“多热闹。”
“你的『性』这么冷清，居然是喜欢热闹的人。可见是太冷了，要用外物暖。”风清愁说完这话抬了手，两指轻轻地勾住了他的颔，认真地审视着这张脸，晃了神，直到谢玟握住的手腕，风清愁才猛地松开，抱怨道，“从前长得就够好了！”
“你这小蹄子闹腾什么，”吩咐小厮丫鬟布置房间的青大娘子转过头来，指了指，“玉郎又不接客，再美还不是我看，不抢你的生意。”
“我还怕别人抢生意？”风清愁道，“笑话，他都女儿的人了，肯定已跟别的女人好过了，我不稀罕要。”
“你不要我要，别这儿口是非地惹人注意，还不把头发梳了。”青大娘子跟拌了两句嘴，又想一事，道，“对了，谢童人呢？”
谢玟早准备，解释道：“京都时，童童住亲戚家里，晚些时候我便接回来。”
“我说童童怎么跟你不像呢，要是看你的真容，谢童倒是跟你八分像了。”小厮递来一个高凳子，青大娘子便坐歇脚，“所说女儿随爹，果然是这样，长大肯定是个绝代佳人……你父女生得这么好，那个女的还抛夫弃女，远走京华，真是没良——要是我呀，每看你就看饱了。”
风清愁哼了一：“为不尊。”
“你说谁呢。”大娘子耳朵很灵，不满地轻踢了一，“我还风华正茂，攒了个牡丹馆想嫁给玉郎呢，可他思太重太密，是个琉璃水晶肝的人，真成了夫妻，我笨嘴拙舌，惹他伤了也不知道。”
“八字没一撇，你连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风清愁敲敲烟斗，“晚上接风洗尘，青娘别纵着小丫头闹得太欢，明日跳舞唱歌哑了嗓子，我非得抽不可。”
“年纪轻轻就干了我的活儿了。”青大娘子说完，又指使小厮搬上一盆花来，不忘跟风清愁道，“别这儿犯你的烟瘾，万一他受不了。”
“怎么会……”风清愁仰头，故意捉弄似的捧住谢玟的脸，烟雾缭绕地吹到他面前，笑道，“谢先生哪这么——”
话音未落，谢玟便蹙紧了眉，回避之后还是烟呛了一，不停咳嗽。风清愁脑子宕机，连忙放烟斗上前给他顺背，愧疚道：“我开个玩笑，不知道你真得受不了，以前不是好好的，我来你这儿再不抽了。”
凑近了才闻到一股很浓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书墨气息，登时哑然，半晌才扯着他的衣袖，低道：“……是不是受苦了？”
谢玟缓和了一气息，或许是紫微宫的熏香太浓郁精细，把他养得些近不得烟气，又或许是太疲惫体弱，才不如从前的，他解释道：“没。只是京都那里水土不服，车马周转，不大舒服。”
风清愁这才犹豫地坐回原位，沉寂了半晌，才叹气道：“水土不服……没事，都回来了。”
谢玟看着掐灭了烟，又连连跟他保证再不抽了，青大娘子给他重新布置房间，时而嘘寒问暖、『插』科打诨……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至极的安静，而安静过后又满是红尘的喧闹之，他的思绪像是一瞬间沉进深渊、又死死地拖拽回人间里，回过神来，耳畔只剩风清愁喃喃的那句：“没事的，都回来了。”
对。谢玟想，已没事了。
————
紫微宫。
萧湄拿着锦囊里的字条，宫外徘徊了许久，才将字条撕扯破碎，塞进袖子里，提步迈进了金殿中。
谢先生几乎打点好了一切，那锦囊内的字条，细至极地写了当他走后要如安慰九哥，可见他是将皇兄放上的。萧湄当日接过那份礼物，登时便明白了许多——提前请别人转送，说明先生对那的情况早预料……如此想来，萧湄的担忧之立解，消停了数日，等到确认帝师离京后，才揣着谢先生的交代进了宫。
近侍内官就里面，萧湄抬手让门口小太监不必通报，仗着最受宠的公主身份，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过了片刻，里面并无息，湄儿轻轻推开门，望见的皇兄坐案前，似乎看来还好，但仔细嗅闻，忽地发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萧湄当即上前，看到平日侍奉笔墨的崔盛跪地上满脸焦虑，他哆哆嗦嗦地给皇兄包扎着手，低道：“陛，张太医还未返程，其余的……”
“不用。”萧玄谦道。“朕不过是走神而已。”
崔盛便不敢再说话，抬头时看见萧湄，脸上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轻唤了公主殿。萧湄抬手让他不必身行礼，上前几步，见到皇兄案前的朱砂跟血迹交融到一，污了案卷。
萧玄谦靠椅背上闭目养神，看来还很正常——如果忽略他刚刚做的事，那表面确实是正常的。
“发生什么了？”萧湄向崔盛问道，崔大监还未回答，九哥的音便低沉缓慢地响，语气很不意。
“飞进来一只蛾子。”萧玄谦道，“我替它找个归宿，不小烧到手了。”
湄儿愣了一，意识向案前的烛台看，果然烛火之上见到噼啪脆响的、飞蛾的残躯。突然遍体生寒，一句话堵喉咙里，忍不住想问：
你到底是要烧死这只飞蛾，还是想烧死你自己？
深深的吸气，不涉及谢玟的情况，跟萧玄谦仍是世上最亲近的兄妹。湄儿抬步登上玉阶，从旁抬手磨了磨砚台上的墨，低道：“先生时走的？”
“……不知道。”
“一时分离是好事。”湄儿按照谢玟字条上的提示，开口劝慰道，“皇兄的我知道，但先生受不了你这样，你若是真的敬他爱他，不该用这么粗暴、极端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