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玟有些太轻了。
萧玄谦总觉得他身上被磨损去了重量,被掏空掉了内脏……只剩一片片精细堆叠好的柳絮,努力经营着、支撑着温文平的外表。
谢玟的手臂意识环过来,这样的依靠,在对方意识清醒时要怎样才能得到?比起嗡嗡『乱』撞的无苍蝇,萧玄谦如今已经学会了一点怎样寻求原谅、怎样让老师重新信任自己,但每当他脚步过快的时候,却常常会引起谢玟的抵触反弹。
他必须轻缓靠近,才至于惊走蝴蝶,或是吓到一疲惫温顺、而又伤痕累累的鹿。
到青玉楼楼底时,萧玄谦吩咐何泉去看着谢童,随后便将老师带到楼上。
谢玟被轻轻放在榻上,他的手指脱离了对方的那截衣衫,有些回过神的望着手心。一侧的灯台忽然亮起,萧玄谦跪在上给他脱掉鞋袜,又放被褥盖好腿脚,刚着侍卫醒酒汤怎么熬,就被一点很微小的力量扯住了手指。
萧玄谦回过,看着谢玟虚虚勾住了他的手,随后,他目光上移,看着对方舒展的眉目。
“冷。”谢玟轻轻道,“脚冷。”
他一遇到点冷气,就容易手脚冰凉,何况是在冬天里冒冷风的时节。萧玄谦听这三个字,心中一子软成一片,一点儿走的意都有了,立即坐到床上,伸手解外衫,把对方的脚放进温暖的怀里。
冷冰冰的脚背贴在对方怀中,温度源源断传了过来。谢玟踩在对方硬邦邦的腹肌上,神情还是那种迟钝又茫然的感觉,酒劲上涌,眼圈都有点微微泛红。
“还冷吗?”萧玄谦低声他。
谢玟摇了摇。
小皇帝俯身过来,给他把固定发丝的玉簪解来,被束缚的长发便如瀑布般流泻而,烛火跳动,萧玄谦又忍住喉结滚动了一,他『舔』了唇,道:“我对你好,你别讨厌我了。”
这话说得太幼稚了,但萧玄谦的反应可怎么幼稚。
谢玟止踩到了硬邦邦的腹肌,还有小皇帝太幼稚的那部分。他回过神来,脚踝便被对方按住了,轻而俊美的君王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低沉道:“要挪,就乖乖放在这儿。”
对方果然就再挪了。萧玄谦深叹自己卑鄙恶劣,把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一边又恋恋舍凝视着他,忍住凑过去轻轻亲他。
谢玟有拒绝。
这些触碰太轻盈了,无害落在他的眼角眉间。谢玟垂着眼帘任他亲近,任他耳鬓厮磨,两人的呼吸都融合在一起,流汇成一种温度。
萧玄谦能听到自己一重过一的心跳声,他像是渴求垂怜的孤独信众,在偏爱面前慌『乱』堪、受宠若惊。他有什么好呢?有什么方可让老师喜欢、让谢怀玉陪着他、放弃他?
这位轻帝王的心中陡然弥漫起一股刻骨的自卑。他的幼辛苦坎坷,世事磨难,可他低忍辱求生时,却从来有真正诞生过自卑感……直到谢玟向他伸出援手。
这个无依无靠的九皇子,是深宫石板里的根芽,任人践踏。但他曾为之自卑羞惭、曾看起自己,可突然有人把他移植到了花盆里,悉心照料,心血哺育,他便缓慢诞生出一股强烈卑微——我只是一根杂草,你会养出一朵花来,你知道么?
萧玄谦亲了亲他,忽然道:“你真是个失败的花匠。”
谢玟有反应过来,他抬起眼睫,温吞看着对方。
“我是说,”萧玄谦道,“我好喜欢你。”
谢玟的目光被定住了,他低低道:“你说……”
“我好喜欢你啊。”萧玄谦抬手捧住他的脸颊,“怀玉,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玟摇了摇。
他好乖,这种时候简直一生罕有。萧玄谦一边一边道:“知道关系。我给你打盆热水,你洗一洗再睡。我陪你休息,可吗?”
他这话得多此一举,谢玟这时候哪会拒绝他。但当萧玄谦站起身时,谢玟却突然命令道:“许走。”
萧玄谦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一子坐了回去。他为谢玟清醒一些了,然而对方只是抱着被子屈起膝盖,双手环到膝盖前,那双眼睛一动动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你坐过来。”
萧玄谦坐到他面前,已经被勾得有点沉住气了。然而谢玟却伸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腰带——七前也是样的情形。他的手那么无力,却能让萧玄谦完完全全听从。他被谢玟拉得很近,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谢玟伸手过去,靠进了他的怀里。好像醉酒时的温暖接触,给了他一点微妙的安全感。
“你抱着我。”谢玟道,“我要气死那个混蛋。”
萧玄谦愣了一,从善如流把他环抱在怀中,盖了盖被子,跟着他道:“好。”
“萧九……”他明明是认识的,但这时候唤起名字来,又好像知道他是谁,“萧玄谦……敬之……”
他喊一声,萧玄谦就答应一声,谢玟却马上就烦了:“聒噪,你许答应。”
萧玄谦立刻闭嘴,他——老师这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呢?一个工具人木桩子么?
谢玟闭上眼睛待在他怀里,要是呼吸还有些节奏微『乱』,萧玄谦都为他要睡着了。但很快他就发觉对方的气息越来越对劲,他的手从对方的发丝间拨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让埋在怀里的谢玟抬起,才看对方泛红的眼圈。
他的心一子被刺中,冒出酸涩的痛,抬指拭去对方眼角的湿润泪痕,放轻声音:“要哭了。他值得你这么伤心。”
谢玟素日里平淡如水、疏冷成霜,好像遇到一切事都平静、冷淡、有一种几乎超脱的宽容,他像是被狠狠压缩了起来,精致封闭、挑出错。
然而此刻,谢玟却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反驳:“我有哭。”
“好……有有。”对方哪有力气,覆盖在手腕上的力气跟小猫爪子似的,还是只有肉垫的那种。但萧玄谦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被他锁住了,动弹得,“伤心了,怀玉,会疼的。”
谢玟攀着他的肩膀,反而听劝阻,愈演愈烈埋在他肩上,低低道:“你为什么听我的话。”
瞬息间,萧玄谦的动作僵住了,他的手心慢慢贴到对方的背上。
他说我错了,但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他已经在嘴边诉说得快要烂掉了,他真心实意、他每次都真心实意——然后每一次都会陷入到还有一次的境。
“你为什么会这样,”谢玟更咽着低语,“我给你的还够吗?我在尽力保护你、弥补你,我补给你所有的爱……你的父皇母妃有给的,我都为你着、为你争取,你为什么还是会……会……”
剩的话听清了。
他伏在萧玄谦的肩,那些眼泪又湿又热,滴透衣衫,也洞穿了萧玄谦的一切。
萧玄谦曾经尽一切办法,要触『摸』他的心,而谢玟就如一只紧闭的蚌,宁愿被砸碎、宁愿被撬得边缘尽断、粉身碎骨,也『露』出柔软脆弱的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把蚌放进水中、令他安心,便能窥那颗璀璨的宝珠。
这时候才知道,是太晚了些吗?
萧玄谦闭上眼深呼吸,安慰抚『摸』着怀中人的脊背,他道:“都是我好……我知道怎么才能配得上你。”
谢玟有听他的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哭得久了,呼吸都匀过来,始一阵一阵咳嗽,但还是抓着萧玄谦的衣袖,极度难过道:“是是我给你的太沉重了,你知道怎么面对我,所如杀了我?”
“我杀你。”萧玄谦道,“我从来都过,我只是……我那时应该是,让你消失在众人眼前,做我一个人的谢怀玉。……这知道是哪个脑子出来的,我知道错了。”
谢玟还是听进去他的话,嗓音越来越哑,但酒劲儿反而上来:“我什么时候让你用自残了事?找到原因就去找,明就去,解决了就来找我。从小到大,我都打过你,你凭什么这样。”
他的话顿了顿,咬了一唇,声音低去,“那把刀我送给你,是让你从此受欺负,自强自立,你凭什么拿自残,还说让我杀了你?人养树木花草,枯死了尚且伤心,难道我会伤心吗?”
萧玄谦彻底怔住了,他望着对方的眼眸,那双眼睛明明是看向他的,但却又在眨眼一瞬间,悄无声息掉泪来。
他知道怎么说才好,那股痛的感觉复又降临,但这次并是极欲穿刺的失控,而是有一股令人恍惚的、柔收敛的力量,他意识握住谢玟的手,就像是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你干脆拿把刀来捅死我吧,我回去看看我在那边还活着有。”谢玟自暴自弃低声呢喃。
萧玄谦迟疑了一,:“那边?”
谢玟抬眼看着他,神情还有点『迷』茫,但他将压力全都发泄出来后,终于感觉困倦,拉过萧玄谦的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然后翻身躺回去,把被子拉好盖到肩膀上,缩成一团,过了半刻,还语气很差命令道:“关灯。”
萧玄谦吹灭蜡烛,也什么热水醒酒汤的事儿了,谢怀玉拒配合,他哪能再把人拉起来折腾,这要是半道困了还行,明天起来要是记他一笔,萧玄谦又知道该去哪里找补回来了。
小皇帝让人抹了一身眼泪,只得脱外衫,只着薄薄的一层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抱住他,体温立即传递过来。
大冬天的,屋里的炭烧得虽然旺,可毕竟是正月。谢玟一始还缩得住,但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他就转过身,一埋进萧玄谦的怀抱,在他胸口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睡姿既保守、又斯文,很温顺睡在萧玄谦怀里。
趁着一缕清冷的月光,萧玄谦在昏暗中望着他的眉目。老师哭得太久了,眼角还是红的,眼睫湿润乌黑,被月『色』照得亮晶晶。他说出现在是个怎么样的滋味,他怀疑现在才是梦,也始分清现在到底是哪个时期的自己在行动。
但这份矜持含蓄,却毫无保留的在乎疼爱,他却双倍感受到了。
萧玄谦凝视着对方,他亲吻一怀玉哭红的眼睛,最后来去,却只是踌躇而小心触碰了一落在他身上的、温柔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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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蒙蒙亮,大初,郭谨埋闷做声跨进牡丹馆,身上承载着大人的无数期望,怀中揽着一沓子临时奏章,他在心里演练几次,打算无论如何也把陛——连帝师大人一起劝回去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天刚有些亮,彼此看真切,撞了面才能认出身份来。来拜的简风致呆滞住了,看着郭谨郭大监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他站在青玉楼底,先是看看郭大监,然后又抬看了看这三层小楼。
简风致脑海中浮现出一行大字——完他娘的犊子了。
他登时转身狂奔,要冲上去保护谢玟的安全,然而郭谨虽是内侍,伸手却极好,在他身后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扯住简风致的后脖颈子,连着衣领一给薅过来。
郭谨的脸一贴近,皮笑肉笑道:“简侍卫要是惊扰那位,这脑袋,咱家就笑纳了。”
简风致猛一缩脖子,确认萧玄谦真在上面,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尴尬挤出一个笑:“您说哪儿的话呢这是,郭、郭大老爷您也来拜哈。这,先生这亲戚还真多是吧……”
郭谨松手放他,眼睛盯着这小轻,告诫道:“别在这瞎担心了,你要是敢捣『乱』,我保证你无病无痛瘫痪在床。”
简风致哪敢动啊,他眼巴巴望了一眼楼上,扯着郭谨的袖子硬要寒暄:“您来这儿是为什么,回京的时日我算了算,起码得有好几天才能再路过洛都……”
郭谨扒他的手,道:“你离谢先生远些,就能保住你的小命了。”
简风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停念叨着:“大老爷,您也别为萧……公子费这个心了,我虽然前一阵江湖上有事,忙了一阵,但我也知道谢先生是有个孩子的,那女儿前寄养在亲戚家,长得跟他——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郭谨深谙萧玄谦的心,面改『色』道:“谢先生的孩子,就是公子的孩子。”
简风致却听岔了,他的眉『毛』狠狠纠结在一起,心说这算什么意,怎么还能是陛的孩子呢?他俩都是男人吗?着着又:“您说的这是……”
“就是字面的意。”郭谨语气耐道,“那是大启的公主。”
简风致立时定在那里,两个脚像生根了一样。他呆了片刻,起江湖上前一阵的诡秘奇闻来,大吸一口凉气……这是陛生的,还是帝师生的?他俩的孩子?他俩之中有一个人,能生孩子?
他口干舌燥,到苗疆那边的蛊师也有些奇技,能让死人产子,可也听说有这一茬儿啊?简风致本来就是江湖人,听得传言数胜数,又让沈越霄的故事话本洗了一遍脑,这回一旦走偏了,就是八匹马也拐过来了。
他悄悄跟着郭谨上楼,还看谢玟呢,就郭谨的脚步也停了。他抬望去,到屏风外坐着一个红绳的小女孩。
谢童伸了伸懒腰,她是系统,其实需要睡觉,睡觉只是配合人类的习惯而已,昨晚她一回来就是那个皮发麻的场景,假装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
童童坐在桌子旁拉伸身体,扭跟来人“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留着一道门缝的内室,小声做口型道:“睡——觉——呢——”
郭谨俯身颔首,扯着简风致就要去等着,谢童从背后叫了他一,让俩人在外隔间坐一会儿。
郭谨还应答,简风致就压低声音连忙道:“好啊好啊”,随后一条鱼似的从郭谨胳膊游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外隔间的桌子旁。
郭谨为了看着这人捣『乱』,也只好拱了拱手,一坐来。而在这个寂静而尴尬的初早晨,只有扬着大尾巴的雪玉狮子,优哉游哉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轻巧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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