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冯若棋的灵柩要在府内停放四十九日,开丧后,冯若元与族长商议,请一众僧道诵经打醮,再发讣闻。

“县衙那边要送吗?”

“等新县令到任以后送吧。”

府内一时人客来往,络绎不绝,冯若元在前厅迎送陪坐,忙到夜里,依旧灯火通明。

不过数日操持,倦态难掩,这夜他回到院内,一进门便看见青女由丫鬟搀扶,正绕着院落散步。

“老爷。”

青女闻声望去,停下脚,低眉颔首,轻声道:“父亲。”

冯若元淡淡的“嗯”了声,经过身旁,问:“怎么不在屋里歇息?”

“躺着不舒服。”

他垂眸打量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默然片刻:“快到临盆之期,当心些,夜深露重,别踩着地上的青苔。”

“是。”

聊这么两句,没多久,绵绵的下起雨来,青女歪在榻上翻《三字经》和《千字文》,隔着窗子,听见潺潺雨声,心里静极了。她没念过书,只认得些字,当初冯家说媒的人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人就想挑一个安分顺从的媳妇,千万别像先前那个,认得字,看了些歪门邪道的书,一身反骨,连夫君和婆婆都敢顶撞,要不得。

所谓“先前那个”,自然指的是冯宝笙的原配妻子杨妃灵,听闻她熟读四书五经,能写诗作赋,甚至曾打算考科举的,可谁知后来出了极大的丑闻,她与冯宝笙的西席私通,被发现后,羞愤自尽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在馥宝阁纵火,人和房子一起被烧成炭,此后更有闹鬼的事情发生,传言她的魂魄还留在馥宝阁,不得超生,于是萧婵把房子封了,那一片逐渐变成禁地,不再有人踏足。

想到这儿,青女心里不大舒服,把手放在紧绷的肚皮上。

她嫁入冯府一年多,始终觉得陌生,格格不入,但因性子恬静,内向温柔,大家都认为她懂事,容易相处。

没有人在意这个女子的喜怒哀乐,只期望她做一个端庄温顺的媳妇,三从四德,忠贞听话。

至于冯宝笙,更不在意。

他对她没有半分夫妻之情。

新婚第二个月,他第一次动手扇了她一记耳光,用极其鄙夷的口气骂她目不识丁,只会玩针线,压根儿配不上他。

可青女分明听苏锦说过,冯宝笙对才貌双全的杨妃灵也很不满,常指责她不修妇德,读那么多书有屁用。

苏锦……

如果不是她,青女想,自己可能会认命,永远留在冯家,逆来顺受,直到变成一个古怪扭曲的婆婆,变成第二个萧婵。

思绪至此,忽然听见丫鬟回道:“夫人来了。”

青女一惊,忙将手里的书籍藏进枕头底下。

这时萧婵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殷勤地与她闲话家常。

“今日可好,我听说你晚上不舒坦,怎么没请大夫来瞧?”

“不碍事,肚子硬邦邦的,休息会儿就好。”

“快生了,你自己放宽心,别想太多。”

“是。”

“这一个月家里办丧事,客人多,我和你公公不得闲,但只要有空一定会来看你。”

青女屏住呼吸:“我不要紧,您忙您的。”

“傻媳妇,怎么会不要紧?”萧婵打量她:“你可怀着孩子呢。”

青女心中涌出一股冲动,她脱口道:“生下孩子我就能走了吗?”

萧婵微愣,沉默片刻,眼里的笑意变得有些锋利:“什么?你走哪儿去?说什么傻话呢?”

青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不语。

萧婵胸膛起伏,按捺着,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心肠仁善,你要帮我啊,这府里不剩几个人了,我就指着你和肚子里的孩子……”

青女咬唇:“可是宝笙他……”

“你放心!”萧婵斩钉截铁:“从此以后你跟我过,不必回他那儿,有我在,他绝不敢动你。”

青女只好敷衍:“谢谢娘。”

萧婵又看了她一会儿:“你知道我做儿媳妇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默然。

“有了宝笙以后,你公公就不再和我同房了。”萧婵道:“老太太嫌我只给冯家生了一个儿子,成日言语刻薄,同时又找来房中术的秘本,要我学,还逼我喝一些稀奇古怪的汤,有次我忍无可忍,跟她吵嚷,说,你儿子都不跟我睡了,学来有什么用?她很生气,动用家法,把我关在暗室里两天两夜。”

青女屏住呼吸,后背发毛。

萧婵继续道:“你公公是个浪荡子,这么多年,他的那颗心我是捂不热了,当初他宁愿住在青楼也不愿回家,为了把他留在身边,我想过,索性替他喜欢的女子赎身,收在府里做姨娘,大家一起过……可他不愿意,他说冯家还不如妓院干净……”萧婵掐了把不存在的泪:“所以你得帮我啊,好媳妇儿,等孩子出生,府里热闹起来,咱们做个伴,你公公当了祖父,会收心的,我就指望你了,你帮我留住他……”

青女吓得缩回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心口起伏不停。

萧婵叹气,轻拍她的胳膊:“我知道,这几年,朝廷一会儿颁这个律,那个律,许多女子盲目追崇,都不愿意安分过日子,搅得天下大乱,你可别跟着学那些不三不四,老实舒服地做少奶奶不好吗?说难听点儿,你连字都不认识,除了依靠夫家,还能干什么?留在府里,乖乖的,要听话,明白吗?”

青女僵硬地扯起嘴角微笑,“嗯”一声,点头。

次日,苏锦带着药箱进府看她。

“我怕我是走不了了。”青女一面沏茶,一面低声道:“就算生下孩子也走不掉,婆婆她要我永远留在府里。”

苏锦道:“实在不行,我想个办法,助你偷逃,从此离开庄宁县。”

青女摇头:“朝廷已有新律,可以领官帖离异,为何要逃?”她说:“我要正大光明的从冯家出去。”

苏锦轻笑:“通过衙门,怕是更难,你怎么还信那些迂腐的狗官?”

“新县令不是快到了吗,听说是位女子,我想应该和旁人不同,会帮我的。”

“女人未必会帮女人,你不要想得太天真。”

闻言,青女低下头,望定杯中清淡的茶,喃喃开口:“若真如此,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苏锦认真看着她:“别做傻事,冯家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冯宝笙对我动手那日起,我便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瞧着柔柔弱弱的,平时也不爱说话,可心里比谁都坚定:“只是没想到有了这个孩子。”

苏锦道:“即便你能走,冯家也不会让你带走孩子的。”

青女笑了笑:“不,他们会的。”

苏锦不解:“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转头去看窗外,雨声凄绝:“你听。”

密密麻麻的诵经声从前厅传来,萦绕深深庭院,僧人们又在念《大悲忏》了。

……

九月初,意儿、宋敏和阿照抵达庄宁县。

阴雨缠绵,潮湿清寒。

她终于如愿以偿,坐上正印官的位置。

“山东大旱,宛州府这边却雨水不绝,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往年宛州也曾有过水灾之患,咱们还是得提早做好防范。”

“没错。”

于是上任之初,意儿便检查城内东南西北四所预备仓,结果发现庄宁县储存赈济粮的仓房早已空置,形同虚设。她又查过衙门的账目,除去公费,用不尽的,便命主簿拨钱买米入仓,此后囚粮从这里取,救济孤贫也从这里取,还能低息贷给农民。

“若遇灾荒也可解燃眉之急了。”

意儿这才安心。

冯府的讣文她已收到,也派人送去祭礼,因忙得脱不开身,只能等发引之期再与其他官员一同送殡。

忙成什么样呢?

每日清晨,天没亮,意儿起床洗漱,换上官府,到公堂点卯,接着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各报无事,六房禀报公文,点对用印。下午便坐堂,开始听讼断狱。

初初半个月,她接到的词讼叫人越听越生气。

第一桩,县里的一位寡妇,守节二十年,某日去亲戚家吃酒席,与陌生男子发生口角,对方推了她一把,她将这肢体接触视为奇耻大辱,愤慨之下欲服毒自尽,被救,家属把男子告上衙门。

第二桩,女子迷信,因自己两岁大的孩子从邻居家回来哭闹不停,便认定隔壁的高龄老太太会“吸”幼童阳寿,于是拿铁锤将她敲打成重伤。

第三桩,强奸案,男子尾随女子,跟进家门实施侵犯,到了公堂上却坚称双方情愿,理由是,女子在市集卖豆腐,他每次光顾,对方都很热情,而且总会冲他娇笑,他认为这是明确的暗示,表明同意与他发生关系。

当时在公堂外旁听的百姓几乎全都向着嫌犯。

“好恶毒的女人,丈夫死了不守节,在市集抛头露脸,卖弄风骚,不要脸!”

“男人真可怜,分明是两厢情愿的事,转脸却告他强奸,日后我们还怎么敢跟女人亲近?”

还有指责受害者活该的:“看吧,不懂洁身自好的女人就是这种下场,年轻姑娘醒醒吧,可别学她!”

意儿与宋敏私下讨论:“朝廷早在十年前便不提倡守节了,而且不再旌表节妇,怎么庄宁县守寡的风气还如此根深蒂固?”

宋敏道:“前几任知府知县都很守旧,《新婚律》虽下来,执行却跟不上,衙门甚至公开警告妇女,让她们不要生事,对离婚诉求拖延不理,甚至强迫她们继续忍受痛苦的婚姻。”

阿照骂道:“狗娘养的,皇帝亲自颁布的律法,地方竟然无动于衷?”

“山高皇帝远嘛。”意儿道:“《新婚律》必须严格执行,如今本官来了,我要看看能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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