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当初买下的宅子并不算大,前后两排屋之间夹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前后屋各有三间房,那自称祝婉婉的少女与丫鬟清儿住进了背光潮湿的后排屋里。
李凝没想到雇丫鬟成了替她雇女先生,只是看着那两大箱子书,她就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李澈对祝婉婉说道:“这是舍妹李凝,祝姑娘可以叫她阿凝,家里没什么重活计,她也不是什么大小姐,除了出门买菜,其他的你们商量着做就可以,但有一点,我要她每天认二十个大字,不光要认得,还要会写,我回家会检查。”
祝婉婉有些惊讶,李凝这下眼泪是真的掉下来了,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澈,小声说道:“这里的字难得很,笔划那么多,我每天学五个好不好?”
她这些天学会的话不少,不太复杂的对话已经能够说得很流畅了。
李澈一点不为所动,只道:“二十个字只是最基本的,等你把字认全了,往后要记要背的东西还多着呢。”
李凝有些生气了,说道:“那你不如把我的头砍下来,跟你的换一换好了,我就是很笨,学不会的。”
李澈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道:“我会让祝姑娘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你,不会很难,如果从一开始就懈怠,那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成的。”
李凝捂着耳朵不肯听。
祝婉婉褪去了一开始的惊讶,温柔地对李凝笑了笑,用标准的洛阳正音对她说道:“阿凝姑娘,认字真的不难的,我小时候学了两年,还要做别的事情,也学得很快哩。”
李凝仍旧捂着耳朵摇头,人和人能是一样的吗?李澈刚来这里不到一年,已经能和那些学了十几年的书院学生做同窗,她才刚刚学会这里的官话而已,别说是这里复杂得不得了的方形字,就是大夏略为简单的铜书,她也没能认识太多,一天要她学二十个,简直就跟要她命没区别。
李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一天认十个字,不能再少了,闹也没用,今天可以不算,从明天开始。”
李凝放开一只手,竖着耳朵说道:“从后天开始,祝姑娘和清儿姑娘刚来,明天你要带她们出去买东西,好让她们安置下来。”
祝婉婉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澈,又慌忙低下头。
但李澈根本不觉得这要求合理,他说道:“菜市口向东就有坊市,这是你们提前预支的月钱,家里吃的用的都有,还缺什么应该都是你们女孩儿的东西,我去不合适,明天你们自己去买,路上当心点。”
他掏出两贯钱放在桌上。
李凝的计策没有得逞,整个人显得蔫蔫的,但还是回房抱了两身干净衣裳,给祝婉婉和清儿一人一身换洗。
换上素淡衣裳的祝婉婉看起来还是很美,李凝忽然又高兴了,拉着祝婉婉跟她说话。
祝婉婉人如其名,是个温婉的女子,李凝跟她说什么,她都温柔地应和着,没多久李凝就祝姐姐祝姐姐地叫着了。
难得有个同龄人陪伴,李凝睡得有些晚,第二天起得就迟了,她醒来的时候李澈已经出门去书院了,外间传来饭菜的香气,她急急忙忙地穿衣洗漱出房门,正见清儿端着一盘菜从下厨出来,祝婉婉则在洗衣服,还很细心地把李澈的衣服和她的分开,用两个木盆来装。
李凝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
她和李澈从小相依为命,家里的活计也都是看着做,有时她洗衣裳李澈做饭,有时李澈洗衣裳她做饭,但做得都不算好,衣裳也就罢了,多洗几次总会干净的,但做饭这种事情,大约真的要靠天赋,她做饭只是勉强能把东西做熟,李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说实话,自从搬来这里,她还是第一次闻见这么香的饭菜香味。
清儿把手里的菜端上桌,对着李凝腼腆地笑了笑,就钻回下厨去了,祝婉婉则是见李凝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笑道:“阿凝姑娘去洗手准备吃饭吧,待会儿等我晾好衣裳,就来教你认字。”
李凝原本轻快的脚步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沉重地去洗了手,沉重地坐上了桌,沉重地吃了一口菜,顿时就不沉重了,高高兴兴地吃了一大碗白饭配菜。
饭后什么活计都没有了,清儿在院子里舂米,李凝在屋里写字。
她其实也会写几个铜书字,但就是因为这个,想把字写得四四方方,反而不如没学过的人来得简单,尤其祝婉婉说她握笔的姿势不对,矫正过后,她写得更别扭了。
十个字不多,是大写的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李凝看着就和看天书没什么两样,光是个壹字就学了好一会儿。
晚上李澈回家的时候,李凝都要哭了,才抖着手写了七个字,还有两个字写错了笔划。
但李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头,让她明天继续。
李凝夜里做梦都是这十来个字在眼前飞舞。
如此过了几天,李凝会写三十来个字了,除了有的较为复杂的字写过又忘,忘过又写,效率也算不错了。
李澈于是给祝婉婉每个月又加了两钱银作为奖励。
于是现在祝婉婉的月钱涨到每个月一两三钱了,比清儿多了四钱银子。
领到月钱的祝婉婉露出一个格外甜美的笑容。
李澈完全没有欣赏的意思,低头检查了一遍李凝新写的大字,提笔把错字的地方圈出来,这是需要罚抄十遍的。
夜风轻拂,明月朗照。
一道黑影静静地立在院中,倘若不注意去看,大约会觉得这道影子宛如长在地上似的,浑然天成。
祝婉婉披着件衣裳,赤足来到院中,夜色下的她仿佛披了一层月光,朦胧如夜,却比白日里的素淡更透出一种诡艳之色,分明美得惊人,却不由令人心生凉意。
黑影哑声说道:“岭南似乎并不是阴癸派的地方。”
祝婉婉柔声说道:“一年前扬州匆匆一别,杨兄还是这么令人生厌。”
杨虚彦抬起头,露出一张阴沉沉的俊脸,他低声说道:“婠婠,如果你的目的是李姑娘,那你要失算了,秦王命我……”
婠婠好看的眉头微微扬起,说道:“若是你杨兄的面子,我或可看在你我师尊往日的交情上网开一面,可秦王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阴癸派抢人?”
杨虚彦并不生气,他这样的人无论投在谁门下,都难有忠心,无非是场利益交换,他看了婠婠一眼,说道:“我不愿和人废话,动手罢。”
婠婠却咯咯娇笑道:“我也不愿与影子刺客交手,凭我能伤你十下,你不过受些轻伤,可你只要挨着我一点,我就要丢了性命,这种买卖谁也不肯做的。”
杨虚彦冷声说道:“那还不滚?”
婠婠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诱惑的意味,“杨兄,打打杀杀多无趣,我们不妨有商有量,做笔交易如何?”
杨虚彦幻魔身法随即一动,手中妖异剑光密密如网,婠婠面上仍旧笑着,身影飘然向后以天魔带御敌,两人都存心不想惊动旁人,故而一来一往之间虽杀机四伏,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杨虚彦名为影子刺客,就决定了他的武功从来不是正面对敌,如毒蛇环伺,比阴癸派的天魔功更阴狠三分,饶是以婠婠的实力,也被他牵制如同掌中傀儡,婠婠见势不妙,立即退后数丈,向后掠走,临消失在杨虚彦的视线前,却忽而一笑,声音柔媚入骨,“杨兄出身尊贵,又这般好武功,却要认昔日臣子为主,如此美人也舍得双手奉上,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哩。”
杨虚彦脚步一顿。
就是这一个怔愣,婠婠便趁机逃离了。
杨虚彦没有再追,长剑归鞘,抬手一道暗器击中从另一方向试图逃离的清儿,明明只是一颗豆粒大小的铁珠,却在触及清儿肌肤的片刻毒性蔓延至全身。
清儿吐出一口毒血,手脚抽搐了几下,随即不动了。
杨虚彦熟练地处理了一下血迹,提起清儿的一只脚,将人拖了出去。
李澈早起出门的时候并未发现异样,只当二人还在睡,他还不急不慢地自己煮了一锅粥,就着小菜喝了两碗,这才带上书篓去书院上课。
发觉祝婉婉和清儿不见了的是李凝。
李凝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李澈晚上回来得知此事,皱了皱眉,只道:“怪我没告诉你,她们不是我雇的人,是买来的,也罢,存心想逃跑的人是拦不住的,你没事就好。”
李凝听了李澈的解释,才知道这里竟然是可以买卖良家女子的,不由得有些后怕起来。
李澈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家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李凝摇摇头,说道:“值钱的东西都在我房里,我醒了就发现她们离开了。”
李澈也就点了点头,说道:“明天我去外面问问,看能不能雇个勤快点的婆子,以后我来教你认字,人跑了就跑了,就当是做了一场善事吧。”
李凝乖巧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屋外夜色如水,影子刺客躺在屋顶上,一双阴沉沉的眸子里倒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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