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看上去真的有一点被吓到了。
不过他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受到惊吓的样子也十分可爱。
秋灵素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当年的事情。
任慈为人正派,绝不肯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将矛头指向一个无辜的孩子,即便知道他有很大嫌疑,然而秋灵素不同,任慈无法阻拦她做任何事情,她觉得有必要将真相告知楚留香。
楚留香知道的事情几乎都来自任慈的叙说,他知道南宫灵的父亲重伤求死被任慈误杀,却不知道那人是东瀛武者,当年几乎以一人之力将中原武林挑翻,他知道这人死前将南宫灵托付给任慈,这才有了南宫灵篡位弑父的前因,却不知道这人在死前挑战的高手乃是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师,并且他的长子也被天峰大师收为弟子。
正是江湖上名气颇大的“七绝妙僧”无花。
楚留香刚刚和无花相识不到半年,虽然只见了三面,但他已经把无花当成自己的朋友,绝不认为无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就像任慈怀疑南宫灵的母亲那样,楚留香也第一时间怀疑到了南宫灵的母亲,那个抛夫弃子以致丈夫一心求死,多年来不露一面的狠心女人。
任慈向天峰大师写信,也决不是为了要他将无花送来自证清白,而是细细询问了当年的事情,毕竟任慈当年只和天枫十四郎见过一面,连交谈也只有几句,就连天枫十四郎求死的真相,也是天峰大师告知的。
天峰大师随信寄来的是天枫十四郎留下的遗书。
楚留香终于得知,南宫灵和无花的生母名叫李琦,李琦出身黄山剑派世家,当年华山与黄山两大剑派世家交战,黄山世家惨败,仅得李琦一人重伤逃走,后来她为了逃脱仇人追杀远渡东瀛,这才遇到天枫十四郎,那时李琦双腿残疾,天枫十四郎悉心将她治好,二人结为夫妇。
但就在李琦为天枫十四郎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忽然有一日留书出走,只说自己要去报仇。
李琦回到中原之后杀死了昔日的仇人华山四剑,以相同手法将华山世家灭门,就此销声匿迹,天枫十四郎带着两个儿子远渡中原,苦苦寻了一年也未曾寻到她的踪迹,终于死心,决意求死。
楚留香沉吟道:“那样一个既狠心,武功又厉害的女人,不可能就此隐姓埋名,更大的可能是她改了名字。”
秋灵素轻声说道:“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是水母阴姬,但她绝不可能是李琦。”
这是自然,水母阴姬天生喜爱女子,莫说替他人生下两个孩子,哪怕男人出现在她眼前,都是找死。
当年天枫十四郎来到中原时,水母阴姬早已成名,他不去挑战水母阴姬,显然是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着想。
楚留香仍在沉思,就见李凝从墙头一跃而下,一袭红衣宛若明艳的朝霞。
他本能地想夸赞几句,话刚到嘴边强行咽下,伸手摸了摸鼻子。
李凝小声地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刚才坐在那里,又不好打断你们说话。”
秋灵素很喜欢李凝,她微微笑道:“本也没有什么秘密。”
李凝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从刚才起就想说了,为什么我们不去问问无花呢?”
楚留香惊道:“问无花?”
李凝瞥了他一眼,仍旧和秋灵素说话,“按照天峰大师所说,无花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有七岁,七岁的孩子已经记得人了,我也听过七绝妙僧的名声,他既然会画,要他画一幅先母的画像有多难吗?”
楚留香不由道:“姑娘聪慧。”
李凝不是很想听楚留香夸她。
无花住在城外的松静寺内。
李凝和楚留香一起来时,松静寺内正在讲经,大大小小的和尚坐在的蒲团上,从远了看一片秃然。
讲经的人是个年轻的和尚,眉眼十分俊秀,讲经的姿态也与一般的和尚不同,李凝听了一会儿,心中感觉到了平静。
楚留香叹道:“那就是无花,像他那样的人,在他面前说一句杀人都是亵渎,只要见过他,谁都不会忍心怀疑他的。”
如果没见过无花,李凝大约会把这当做楚留香式的夸张,然而温柔慈悲的声音响在耳畔,看着那个几可入画的僧人,她不由得第一次对楚留香的话表示了赞同。
无花讲了半个时辰的经文,离开大殿时,许多僧人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他身上。
寺庙对于李凝来说大概是最容易放松的地方,除了偶尔会有些年轻的僧人偷偷盯着她看,大部分的僧人都很规矩。
无花也一样规矩。
就像天底下的人在他看来没什么不一样。
在说明了来意之后,无花淡淡一笑,只是眼里带着些许悲伤,说道:“我已经很久没画过她了,但确实还记得她的样子。”
画像需要时间,楚留香倒也不急,添了一笔香油钱,要了一间和无花相邻的禅房。
李凝并不打算在城外住宿,然而天公不作美,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急雨,雨停的时候,都快入夜了。
松静寺的知客僧把李凝带到女客休息的僻静小院里。
无花连夜绘出了李琦的画像。
那是一个很年轻很美的女人,明明是亲眼看着无花画的,但在最后一笔添上去的时候,楚留香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艳的赞叹之声。
假如没有见过李凝,这大约是他所见过的女人里最美的那一个,即便只是一张画像。
李凝在见到画像的时候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格外回想了一下自己来到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可惜无果。
楚留香一样不认识画中人。
无花轻叹道:“如果有人认识家母,那我父亲也不会寻死了。”
楚留香拍了拍无花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带着画像回城的路上,楚留香忽然说道:“天枫十四郎也算得上英雄,我原本很为他的死感到不值,可见到李琦夫人的画像,我已经开始理解他。”
李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楚留香叹道:“如此美人,得之复失,当真是……”
李凝语带警告地说道:“你再说一句,我就砍了你的头。”
楚留香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李凝满意了,走了一会儿路,她把画像展开看了几眼,然后又合上,轻声说道:“男人真奇怪。”
她说的自然不是李琦和天枫十四郎,事实上这些年她遇到过不少仅仅因为她好看就发了狂想要追求她,送金银送珠宝送性命的人,她什么都不肯要,对他们不理不睬,那些人就像是得了病奄奄一息,好像被她伤害得要死了。
李凝一直认为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唯有明白彼此的全部,斟酌再斟酌,确认了这个人能够陪伴自己一生,那时才能算得上两情相悦,然而有太多的人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告诉她,她的内涵,脾气,思想,什么都不重要,她生得美,就足够了。
上辈子有个高官公子,路上见她骑马而过,就死活要娶她过门,为此绝食相逼,谁劝都不好使,终于成功地把自己饿死了。
一面之缘,误人一生,听上去像是很美的话本故事,然而放到她自己身上,李凝只觉得深深地无奈。
楚留香看上去很想说话,紧紧闭着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李凝看了他一眼,说道:“说吧。”
楚留香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是男人奇怪,而是人本就很奇怪。”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意思,李凝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楚留香似乎回想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我这些年破过的案子里,有子为后母杀父,夫为妾室杀妻,妻为情人杀夫,兄妹相恋,姐弟相爱,前年有一桩奇案,有个女人喜欢上了自己的姐夫,于是她剥掉了姐姐的脸皮,假装成姐姐过了二十年,最后她又杀掉了姐夫,对姐姐的儿子自陈身份,只因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李凝听得眉头蹙紧。
楚留香说道:“世上的人本就千奇百怪,凶杀案中,情杀的比例是最高的,因为情本就是人最奇怪的地方。”
浪子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会说话。
李凝不知不觉思考起了楚留香的话,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楚留香并肩走了整整一路。
李凝顿时沉下脸色来,走得快了几步。
楚留香落在她身后,用那天然带笑的声音说道:“姑娘,进城的方向走反了。”
李凝沉着脸转身就走。
楚留香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可惜他灿烂的笑容全给了李凝的背影看。
回到城中的时候,楚留香立刻做起了正事,把李琦的画像拿去给了任慈看。
任慈细细辨认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摇头,画中人很美,只要见了一面就绝不会忘记,可她并不在任慈的记忆之中。
楚留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线索再次断了。
就在这时,秋灵素端着药碗进门,这两天任慈的药都是她亲自熬的,药碗一刻不曾离开过她的视线。
她一进门,目光就落到了任慈手中展开的画像上。
药碗咣当一声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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