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1 / 1)

皇上喜得嫡子,外头军机重臣们都已经在等着给皇上磕头,高静姝很快告退。

紫藤扶着她的手,从养心殿一路回钟粹宫。

远远的就听见宫内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起,来往行走的宫人们也都带着一脸喜色。

最顶上的主子心情好,他们当奴才的自然就能松口气。

紫藤就笑道:“想来接下来这些日子,前朝后宫可要热闹了。”

但接着高静姝就发现,‘热闹’二字还是太轻,不足以表达气氛,大约只有普天同庆四字才能说尽。

毫不夸张的普天同庆。

大清皇上上朝分大朝、常朝,多半举行常朝。

还有一种正殿朝会,几乎只出现在礼部的文书里,除了新皇登基、皇帝整寿亦或是万国来朝等国之大事,一般不举行。康熙爷在位六十年,也没举行过几次正殿朝会。

当今也只在自己三十岁圣寿之庆,兼之张广泗彻底平定广西、湖南的苗叛这两件大喜事加叠的情况下,举行了一次正殿朝会,并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命人作诗作歌,以纪其盛。

今年为了七阿哥的诞生,皇上下旨要行正殿朝会,可见何等看重嫡子。

皇上的心情就是举国上下的风向标,皇上高兴,下头决不能拉着脸。

于是,乾隆十年的四月,京中处处洋溢着欢喜。

因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资格进入皇城贺喜皇上,便只能去皇后母族表达敬贺,以至于富察一族的门槛险些没给这些人踢平了。

不过真踢平了也无所谓——皇上赏赐了门槛。

为表嫡子降生,普天同庆,皇上赏赐了如今八位军机大臣和几位有功的将领,一人一个紫檀木门槛。

手笔之大,令人震撼。

毕竟如今京中好的紫檀极少。

主要是前明就将国内好的紫檀几乎采伐殆尽不说,还去南洋采买,把周围真腊、爪哇、渤泥、暹罗等地的紫檀也都刮地买光。

到了大清这里,倒不是不好意思去继续搜刮,而是再勒令南洋各国进贡或是派人采买,也只有些粗不盈握,节屈不直的紫檀——此木材生长太慢,非百年不能成材,实在是好的都叫前明弄完了。

乾隆的脾气,一贯是要就要最好的,他想要,石头里也得挤出水来。

两广总督只好继续派人去各南洋小国采购。

今年进上的总共也不多,皇上让内务府算了算,不够给和敬公主打一套压箱底的家具将来用于出嫁。再看木头的形状,倒是做了门槛最不浪费,于是就命人锯了做门槛。

文臣的门槛上赐白鹤纹,武将赐麒麟纹。

于是众人除了拜访恭贺外,还要特意看门槛,只见紫檀门槛呈犀牛角色泽,绞丝细密,木质坚硬,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没有获得紫檀门槛的诸臣工也多发一年份例。

朝野上下倾心感悦皇上天恩浩荡。

两日后,军机处遵皇上圣旨明发天下:首次普免全国钱粮,同时大赦天下,非八大罪的刑犯都可再议减刑。

皇上践祚十年来,也曾多次减免多地税赋,但这种普免全国钱粮的大手笔还是第一回。

皇上这是要用全天人的感佩来给七阿哥积福。

各地官员自然能体察皇上心意,正在张罗诸如万民伞,万民书之类的物件,表达天下万民都期盼皇上嫡子平安长成。

后宫内,太后亲自主持七阿哥的洗三礼。

长春宫上下更是比别处喜气盈腮,乌嬷嬷带着人亲手准备洗三用的围盆布、锁头、秤砣、金银锞子、小镜子等物。又在庭院中一阵风似的从这头刮到那头,检查旁人备下的物什:“这生熟两种鸡蛋可别搞错了,还有青茶叶,哎哟这会子还吝啬什么新茶啊,快给我取了来。”

忙的不亦乐乎,隔着屋子都能听见乌嬷嬷在院子里洪亮的声音。

皇后端了一碗药慢慢喝着,对葡萄道:“洗三礼上胭脂染红的桂圆、花生、栗子你都收好,到时候给贵妃送去些,是个好意头。”

葡萄忙应下。

外头就报太后到了。

皇后尚在坐月子,但还是坐直身子,以手压在身侧,在床上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忙笑着按下,然后迫不及待要水浣手,这才从乳母手里接过七阿哥,爱惜地抱着哄了哄,然后对皇后道:“哀家亲自带永琮去洗三礼,再给你好好送回来。”

七阿哥的名字便是永琮。

琮是祭祀的礼器,且宗字有秉承宗业的意思,皇上是早早为嫡子选定了这个字。虽还未正式赐名,但太后皇上极喜欢这个名字,都已经叫上了。

皇后倚在枕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笑容也是前所未有的从容满足。

“皇额娘带着,臣妾有什么不放心呢。臣妾这回生育到底不比十几年前年轻体健,很是觉得疲累,皇额娘若喜欢,满月前将永琮养在寿康宫里也好。”

七阿哥若是得太后养育至满月,自然是殊荣。皇后忍住不舍,说出此言。

太后听得欢喜,就对皇后道:“虽说妃嫔生子都要满月送去阿哥所,可七阿哥可不同。哀家去跟皇上说,就算不能留在你的长春宫,也要留在哀家的寿康宫,满了周岁才行呢。”

皇后一怔:“皇额娘,这不符合宫规,叫六宫非议。”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连乌嬷嬷、青提加上孙大夫都准备派给七阿哥,今年小选又还没行,到时候再挑富察氏的人进宫伺候七阿哥。

她自然不放心,可若是不送去,与别的阿哥相差太多,只怕就要有人说她这个嫡母不慈,只看顾自己的孩子,不管别的阿哥。

太后抱着孙子轻轻摇晃,口中道:“你放心,你还是按着宫规要送的,只是哀家要孙子来养着罢了。难道谁能说到哀家脸上来?”

她看起来仍旧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然而说出的话却凌冽:“你自是要守规矩做贤后,哪里晓得人心的诡谲,阿哥几十个人伺候着,今日都是干净的,过了一夜就难保明日还是干净的。孩子那么小,哪里经得起意外?你有放心的人,到时候交给哀家就是。宫里再没有比寿康宫更清净的地方了。”

只怕连长春宫人来人往,都保不住混不进杂鱼。

况且皇后还需要按着宫规,不得违拗,可太后就自在多了。她老人家想进佛堂就一个月不出门,天下人还都得说太后慈心虔诚,可皇后要是进佛堂三天不出来,就有人弹劾了。

叫太后难得露出凌冽的话语一提,皇后脸色发白,她始终不愿意去回想永琏之事。

那之后,皇上将所有服侍永琏的人都送进了慎刑司。然而最终没有审出任何异常,二阿哥就是得了风寒,然后发烧去了。

皇后信了慎刑司的话,她不能不信。

也不能去想,若是永琏养在她自己身边会不会得这一场风寒。要是去想,去后悔,会把自己逼疯。

怀里的婴儿发出轻微的“哼唧”声,太后忙轻轻拍哄着。

皇后发现,太后手上没有护甲,且指甲也剪短了,连面上都没有脂粉,素着一张脸,哪怕显出了老态也不顾,竟是要亲手抱着孩子带孩子的样子。

皇后声音忍不住更咽起来:“皇额娘。”

太后叹道:“哀家原也拿不定主意,倒是那日贵妃和愉嫔在哀家那里,说起了有人偷偷给永琪喂点心,险些撑坏了这样的恶事,哀家才下定了决心。别的阿哥是别的阿哥,嫡子是嫡子。”

“行了,可别哭,月子里伤了眼睛。等你闲下来,倒是再给哀家添个孙子才好呢。”又加了一句“孙女也好。”

和敬不单单是皇上唯一的女儿,也是太后唯一的孙女,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

想想就不舍得叫她嫁到茫茫大草原上去,无奈她们后宫女人,哪怕是太后也做不了主,只能盼着皇上的心意罢了。

太后亲手抱着七阿哥,又庄重地主持了七阿哥得洗三礼,六宫嫔妃,尤其是有子的嫔妃,再咬牙咬的牙根酸痛,都得堆着一脸的笑,备下厚厚的洗三礼。

太后皇上如此看重,纯妃、嘉妃酸过后,却有了另一种期盼:都盼着皇后不肯将儿子满月后交给阿哥所养育。

如果这样的话,她们也有理由向皇上哭求,把儿子也接到自己宫里养着。

皇后是后妃的表率,她违背了宫规,旁人自然要跟上。

谁料皇后一直没开口,甚至给七阿哥准备了人手,表明了满月后就要送到阿哥所。

嘉妃都忍不住了:“皇后竟然真的舍得!”

直到过了七阿哥的满月,纯妃嘉妃盼得脖子都长了,却见皇后处还没有动静去向皇上求情。

这一日,正是七阿哥该离了长春宫去阿哥所的正日子。

谁料七阿哥的队伍前脚刚到阿哥所,乳娘还没放下孩子呢,后脚太后就去皇上跟前要宝贝孙子了:“哀家年纪大了,就想着含饴弄孙,静心礼佛。七阿哥又是佛诞日出生的,可见跟佛祖有缘,皇帝若有孝心,就全了哀家的心意,让哀家养育七阿哥。”

皇上从来是以仁孝治天下,立刻表示,只要皇额娘愿意,不嫌劳累,尽管挑阿哥过去养。

为了表明公正,皇上还敞开了现在六岁下的阿哥:“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七阿哥永琮,皇额娘要是喜欢,都抱了去也好。”

太后含笑说了几句孙子都好的话,然后挑选了七阿哥,满意而去。

于是七阿哥的包袱都没打开,就从阿哥所又转去了寿康宫。

六宫嫔妃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但确实没人敢上去跟太后讲理,你为什么不守宫规。

因无勇士主动撩拨太后,所以此事就这么定了。

皇上一贯是做戏要做全套的,在朝上还说起了此事,感动于太后礼佛的诚心,诸臣工自然附和。

礼部尚书又迅速上奏:今年嫡子降生,乃大吉之事,皇上既然免了天下钱粮,恩泽世人,何不再给太后加以尊号。

皇上表示:礼部很灵。

礼部做的入了皇上的心坎,旁人也不是大傻子。于是半月后,礼部还在无数浩如烟海的好字眼中,给太后挑那些意头好又不能跟先人犯冲犯忌讳的尊号时,两广总督的贺表已经到了。说是发现了‘荒地上一夜长满灵芝’这样的天降祥瑞,随贺表还附赠了一个红木匣子,里面装了一只上好的灵芝。

正巧夏子鱼在,一眼就瞧出,这灵芝年份可不是一夜间能长出来的……

不过他当然不会扫皇上的兴致,立刻表明,早已荒芜的土地骤然生出上好灵芝,必然是福泽降世的缘故。

两广总督打响了“祥瑞”的第一弹,之后各地都陆续的发现了祥瑞。

什么白鹿白龟的祥瑞,都多到俗了。出挑的都是别出心裁的,比如山东:人民群众发现了一段黄河水忽然变的清澈,泰山上发出了蓂荚。

不单如此,在山东烟台蓬莱仙岛,据说是始皇帝命人去海外寻找长生药之处,竟然出现了海市蜃楼。

上千民众亲眼见到凤凰集,麒麟游的神异之相。

最后这场全国各地贡“祥瑞”就以山东巡抚最为出众而盖章定论。

各地官员暗恨:谁让泰山在山东地界儿呢!还有孔圣人的故乡,听说孔家第不知道多少代圣孙,还发现孔圣人庙宇内紫光闪烁,真是太平大世的征兆。

最后由钦天监收尾:正好京中下了春雨,然后又晴空万里,他们就报了甘霖降,景星明,庆云现的天象。

钦天监正史在皇上跟前磕头:“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观此天象,可谓大吉祥瑞。恭贺皇上!”

长春宫。

这些祥瑞之信一样样送进长春宫。

高静姝笑道:“皇上可高兴了。”

皇后却难免担忧:“这样大的祥瑞福气,永琮还小呢。”

高静姝忙劝她:“娘娘不要这样想,他们寻得祥瑞上书,并没有写明七阿哥,而是说因皇上‘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天下才有祥瑞。连嫡子降生也是上天神明送来的祥瑞之一呢,所以娘娘不用担心,这样大的福气,皇上绝对受得住。”

他可一路受到六十年后。

不过宫内宫外的一片喜庆,对许多人来说实在有点刺激。

其实纯妃和嘉妃也做过了心理准备,但没做过这么大的心理准备啊!

她们的儿子已经不是路边摊上卖的白菜,根本是地里的小野菜好不好。

皇后见贵妃安慰她,就莞尔道:“今年为着本宫坐月子,只怕要六月底才能往圆明园去了。不过昨儿我听皇上说,预备这两年就效仿圣祖南巡,其中就要到山东去登泰山祭孔庙。”

“我记得皇上提过,你喜欢看泉水,特意去‘别有洞天’看仿的趵突泉,那么这回就也去济南,让你见见真正的七十二名泉和天下第一泉。”

皇后原以为,以贵妃的性子,听了这话会格外高兴的,谁知道,却见贵妃脸色微微一白,好像有点害怕似的,不由诧异。

富察皇后崩逝于乾隆十三年第一次南巡的途中,就死在济南的御船上。

高静姝摇了摇头:虽然皇后难产,但七阿哥生下来并无不妥,此刻更是被太后接到寿康宫养育去了。若是这样还能出事,只能是天命不肯容人。

高静姝下意识转了转自己的绞丝金镯。

“这两年就去吗?”若是不是乾隆十三年南巡,是否就能避过这场祸事?

皇后莞尔:“总要等永琮满了周岁才好。毕竟是皇上第一次南巡,定是要奉太后同行,永琮太小倒是不宜出行。”

说完就见贵妃笑道:“臣妾倒是很愿意看看江南风物和孔圣人故乡的风貌,只是……”她故意撇开刚才伤感畏惧的心思,笑道:“江南多美人,鲁地也是人杰地灵之处,说不得皇上会纳几个新人呢。”

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吗?

“放肆。”这一声却是皇上的声音。

高静姝:……我难得说几句坏话,全让皇上抓了包。

只得起身请安。

皇后这回生产有风波,自然要做双月子,此时也就不曾起身,只是欠身行礼道:“皇上怎么悄默声的来了?外头倒都是些泥胎木偶似的。”

皇上一笑,扶皇后躺回软枕,却故意不叫贵妃免礼,直到自己坐下才道:“朕若不悄悄来,都不知道有人背后编排朕呢。”

高静姝仍旧维持着半蹲万福的姿势:“臣妾错了。”

“皇上别吓唬贵妃,她就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脾气,您还要跟她计较吗?倒吓得她以后都不敢说笑了。”

皇上抬抬下颌:“坐吧。”

高静姝这才退了几步在绣墩上坐下,没敢再坐到皇后床边去。

皇上又道:“祖宗规矩,满汉不通婚,汉女不得入宫,你倒是敢编排朕呢。”

高静姝心道:皇上您最好记住您这句话,反正后世野史里,您后宫里的汉女可不少。

甚至圣祖康熙爷晚年的爱妃王氏,连声三子,不也是汉女出身吗?不过是给个汉军旗的出身糊弄下就罢了。

当然面上继续认错:“臣妾错了,就是想着江南多美人,才随口说的。”

皇上摆了摆手道:“朕又不是贪恋美色的皇帝。”就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高静姝低着头:真的吗真的吗?

见皇后一日日神色见好,皇上也觉得放心。皇后生产后,他曾宣夏院正问过,为什么宫中少动刀子手术,倒不如乡野间医生,有时还会给人截个肢剜个烂了的疮之类的。

夏院正道,许多人都是动了刀子后,看似病症好些,但却忽然就高烧去了。可见此举不太保险,风险极大,历代御医都是求稳,故而是非万不得已不做。

皇上就暗暗心惊,觉得自己当日真是鲁莽了,听皇后凶险就顾不得了豁出去一试。

现在想来还在后怕。

见皇后并没有夏院正所说的突发高热等表现,且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应当是无碍了,才能放心。

高静姝只有比皇上更担忧的,这里没有碘伏酒精,难以彻底清创消毒,她生怕皇后伤口感染。

还好不管是孙大夫还是太医院,都对于外伤很有研究。

许多女子生产是生生撕裂的都没有因此感染丧命,所以一直喝着药的皇后情况也很稳定。

皇上又说了几句永琮的现状:太后说他吃奶很有力气,样子很像皇上小时候。

横竖都是好话。

皇后再挂心儿子,此时也只是和雅安然道:“皇额娘看顾,臣妾再没有不放心的。”

又见皇上转过头去问道:“贵妃,朕命人给你特意配的新坐胎药你开始喝了吗?”

皇后平安诞下嫡子,皇上的心思就还剩了贵妃无孕这件憾事。于是再次命太医院上下轮着给贵妃把脉,开一剂合身子的坐胎药。

然后又对夏院正道:“朕这些年将皇后的安康交给你,你做的很好,果然皇后顺利诞下健康的嫡子——现在贵妃之事,你也要多上心。”

可怜的夏院正都要崩溃了:他这真是铁肩挑重担,一点也松不下来啊。好容易皇后这边告一段落,皇上却马不停蹄关注起贵妃来——但是女子怀不怀孕他真的做不了主啊。

而且皇后娘娘这是生的第四胎,贵妃娘娘却从未遇喜过。夏院正家学渊源,哪里能不知道,有的女子终生就是不能怀孕,大夫也诊不出缘故,喝了多少药都没用。

其实高静姝也觉得太医无奈,现代试管婴儿的条件还苛刻呢,也不是所有人都适用,实在生不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但此时皇上问起,高静姝就点头:“臣妾开始喝了。”

她可是再三嘱咐了林太医,别给她用重药,孩子没有就算了,给自己喝个肾衰出来就不好了。

不过皇上当着皇后这样问,高静姝还是忍不住有点尴尬。

皇上总是这样,觉得他的皇后贵妃该娥皇女英似的,当着面就开始表演端水。

高静姝忽然想起,在历史上,乾隆给去世的孝贤皇后写过一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诗,里面居然有一句;“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注1)

这也就是悼亡诗,皇后看不到,若是真能看到谁不生气啊?

难道你思念皇后,就是因为对方能在高氏入梦时安慰你啊?就算不是这么个意思,可在给皇后的悼亡诗里,两次三番一并提起慧贤皇贵妃,也不合适吧。

高静姝心道:你非要当舜帝,可我不想做女英啊。

皇上见贵妃不肯多说话,只一味低着头看茶盅子,还以为她是见人人都有孩子,所以伤感,便不好再催促。

于是转头跟皇后说起了正事:“或是今岁过年,或是明年永琮的周岁,朕想着大封一次六宫。”

以往过年说是大封六宫,其实不过是赏赐主位,然后提拔一些常在贵人。

皇上自为登基年数还太少,远不够他心心念念的六十年,所以主位就不怎么多给,恐以后封无可封。

这一回听意思起码是要提拔几个嫔位了。

正好也是乾隆十年的整年数,又得了心心念念的嫡子,皇上觉得可以大封一次。

“贵妃位是不必再封的,剩下的一个妃位朕也预备再搁置两年,倒是如今空着的四个嫔位,皇后也想想,后宫可有堪为主位的女子填补一二。”

高静姝依旧低头研究茶盏,心里想着:怪道入宫要赶早,再晚入宫的话,好位置都给占没了。

后宫正式主位编制一旦满员,再得宠也只能像康熙爷晚年的纳的几位妃嫔,也做妃,但却是庶妃,不过得人一句称呼罢了,总是没有正式册封礼的。

好似康熙二十年,著名的惠宜德荣四妃一册封,妃位上四角齐全,其余的妃嫔便是诞下阿哥,比如七阿哥的额娘成妃也就只是庶妃。虽被人称一句成妃,也有待遇,但终究是康熙五十七年才混上正式妃子的编制。

正所谓出道要趁早,比如贵妃,又是乾隆初年的初封贵妃,这一朝也就没有越过她去的妃子了。

皇上看过皇后,就道:“朕前朝还有事,贵妃是跟着朕去伺候笔墨,还是在这里陪着皇后?”

高静姝问道:“皇上会去太后娘娘那看七阿哥吗?”

皇上摇头,高静姝就表示,那我不去了。

皇上失笑:“皇后你瞧瞧她的样子,难道跟着朕去还委屈着她了?不去看永琮她便不肯跟着。”

皇后含笑:“不是臣妾要撵皇上走,而是皇上实在不懂我们女儿家的心思。贵妃喜欢永琮,自然是想要给皇上生个阿哥,如今皇上那里还缺伺候笔墨的人吗?听说陆常在颇通诗书,近来颇得皇上的喜欢,这样的活计就叫陆常在去做吧,贵妃留下陪臣妾,也好谈谈儿女之事。”

“皇上道只有您着急吗?臣妾也替贵妃担忧的。”

高静姝转头对皇后娘娘笑:“正是这样,皇上有了陆常在,上回还嫌弃臣妾懒呢。”

皇上起身负手而立:“罢了,朕可说不过你们两个。”然后又指了指贵妃:“你倒是来皇后跟前告朕的状呢,”

皇上离了长春宫后,皇后就对乌嬷嬷点点头。

乌嬷嬷捧出一个精巧的巴掌大小的机关盒。

这样的机关盒,和敬公主之前送过高静姝一个,也是江南那边来的新玩意儿,表面由各色珠子嵌着,形如八卦盘,可以来回拨动,盒子内部设有暗层,若是拨不对珠子,便只能打开第一层,唯有图案吻合,第二层才能抽出。

皇后熟练地拨开珠子,拉开暗层;“这里面是我吃过的所有药方。自打永琏去世后,富察氏上下便都为本宫诞下嫡子之事挂心。这些方子是富察氏族人在各地为官时,从当地杏林圣手那里高价求得。所有的药也都经过夏院正口尝,便是无用也不至于有害。”

“其实我喝的多了,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见了效。倒是这最上面一个,是我喝的最后一味药,之后倒是有了永琮。你可以先试试这一味。”

高静姝看着对自己笑容同样和蔼的皇后和乌嬷嬷,有点怔怔:“皇后娘娘……”

皇后拉过她的手,将盒子搁在她手上。

“皇上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许多的孩子。男人与咱们女人不同,圣祖爷六十岁高龄还能生儿子呢,可女人就只有这样几年了。”

“我与你说一句真心话,后宫里阿哥只会越来越多,本宫是皇后,是所有阿哥的嫡母,他们都要叫一句皇额娘,我自然会做到嫡母的本分。”

她望进贵妃的眼睛:“可我是真是盼着,你的孩子叫我一声皇额娘,叫永琮一声哥哥。将来能如皇上跟和亲王……”

皇后说到这儿自己都觉得这个例子不是太好,好似在让贵妃将来的儿子做纨绔,于是立刻换了例子:“如先帝爷和怡亲王一般,难道不好?”

高静姝握着这轻飘飘的盒子:“可是……”

皇后止住她的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怕孩子们将来如圣祖爷年间夺嫡的惨状一般。可那又怎么样,做娘的只能生,只能养,却决定不了孩子们的一生。若是咱们精心教导,他们却还是入了夺嫡的乱子,那也是各自的命了。天子之位原是天定,正如先帝爷,当年只是雍亲王,太子尚在,谁能想到天命所归呢。”

皇后微笑:“或许那时候,咱们都已经闭了眼入了土,哪里还管旁人的千秋万代。”

“难道就为此因噎废食不成?”

皇后看着她,轻轻叹道:“本宫原不想说这样一番话,可刚才皇上在这里提起你的子嗣之事,你似乎很不愿意提及。本宫想着,你一向是喜欢孩子的,不愿意在长春宫提起,大约是怕嫡子刚落地,皇上就盼着你的孩子,本宫吃心。”

皇后一向如此敏锐洞察世事,一双眼睛将所有人都看的清澈见底。

见贵妃难得这样长久安静的垂头,皇后就越发要与她说清楚:“本宫自然是盼着永琮如当年永琏一般聪敏懂事,得皇上看重,将来真的能承祖宗基业。可永琮还小,一切都未有定论,若是他资质平庸。”

皇后的声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信赖:“那你的儿子,便是本宫最希望成为太子的皇子!再不然,还有你养育的五阿哥。永琮是嫡子,若是不够优秀……做不成太子的嫡子,一向是最尴尬最危险的,将来若要有善终,唯有新皇与本宫和永琮关系自幼亲近才好。所以静姝,本宫不但不怕你生,还盼着你生。”

“自养心殿侍疾与本宫生永琮两事后,整个后宫里,本宫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说完皇后就见贵妃惊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不由笑道:“怎么这样惊讶?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盼着你一直无子的恶人吗?”

高静姝这才摇头:“不,不,我就是没想到娘娘想过这么多——什么我的儿子啊,还没影呢!”

也是高静姝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她从来不考虑皇上驾崩后的新皇问题,太久远了。

皇后却无奈,只觉贵妃度日糊涂,不思后路,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调节了自己的心情:不要紧,贵妃就是这样的。

然后才指了贵妃手里的盒子道:“既然没有影子,就回去争取弄出影子来。”

紫藤在回去的路上,就着皇后娘娘刚才的话,立刻苦口婆心起来。

甚至高静姝刚回去,就发现被紫藤打发小宫女请来的林太医已经在等着了。

林太医一一看过皇后赠的方子,然后挑出了两张道:“皇后娘娘体质温厚,贵妃娘娘却是有些虚冷寒凉,这两张太补了,可是用不得。”

他手底下一顿:“倒是这最后一张,与别的都不同。娘娘也读过医术,看过许多药方,当知道太医院各位太医的想法,坐胎药都是要补养母体的。”

“可这一张,却是以活血为要,倒是主祛毒逐淤,专为了洗除药性,温肝健脾。”林太医立刻陷入了对专业的研究:“娘娘说这是皇后娘娘最后一道喝了的方子,莫不是娘娘这些年各色坐胎药喝多了,反而温补的过头,以至于药石入体过多,直到用了这一个方子祛除体内斑杂药性后才有喜?”

高静姝不由问道:“各色方子不也是要过夏院正的眼,皇后娘娘才用的吗,怎么会药石入体过量?”

林太医苦笑:“娘娘不知道富察氏一族累年来送过多少药和补品。只怕夏院正心里与臣一样的想法,只是拿不准,更不敢说。正巧富察氏得了这一道方子送来,所以劝着皇后娘娘用了,倒是见效。”

要是直接劝着皇后别再喝补药顺其自然,若是皇后顺不来嫡子,估计夏院正就凉了,所以他并不敢劝说皇后停坐胎药。

这也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太医院的太医不会开这个头。

高静姝叹道:“到底是哪一道方子起了效验,实在已经是谜团了。横竖皇后娘娘和七阿哥都好好的,就好了。”

然后拎着这个方子:“这个我能用吗?我觉得这些年我喝的汤药也不少了。”

林太医微笑:“娘娘且忍耐些,将臣的药喝完最后三个月,去了身体的湿寒再说。否则娘娘小日子总是不按日子,且疼痛熬人。”

到底是男太医,这话说到这儿就不能再说,连忙跳到这个方子:“至于这个药方,臣要回去与夏院正再商讨一二。针对娘娘调一调里头的几味药材。”

皇后做完双月子。就到了六月,紫禁城中的天儿已经热的人难受。

皇上立刻下旨,合宫集体搬迁,向圆明园出发。

今年皇上高兴,把六宫所有人口,原封不动的都带上,说要在圆明园过完中秋圣寿,天气凉下来再回紫禁城。

也是为着七阿哥为新生儿不耐暑热,不好颠簸,就停了今年的木兰秋狝。

也是去年木兰给皇上的印象太差,他深刻认为,满宫里只有自己得了传染病,就都是草原上的蒙古人传给他的。

不然怎么解释别人都没有,只有他这个跟蒙古各部一起坐宴饮酒的人得了疥疮?

高静姝很想说,大约是你老吃什么风腌果子狸之类的野生动物的缘故。

不过无论如何,皇上今年都决定不再秋狝,就在圆明园窝着避暑,让七阿哥免受颠簸,也不必去住帐篷,免得惹了疾病。

太后年近六十得了嫡孙,又是从满月起就带在身边,这一个多月下来,早就是满腔疼爱,一时片刻眼睛也不能离开七阿哥,只让两个乳母轮流抱着,跟着自己的车走。

到了圆明园,皇后照例非常宽和的给了众人两天假期,让妃嫔们安顿下来,尤其是许多第一回得了恩典到圆明园的嫔妃,因圆明园服侍的人少一些,自然手忙脚乱。

等整个后宫都安稳的各自落入圆明园,正式请安的第一日,就爆出了一件大新闻:纯妃再次遇喜了。

六宫妃嫔同一感想: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饶是皇上也不得不感慨,子嗣天定。

这一年来,他待纯妃可是淡多了,尤其是按着彤史来看,过完年后这六个月,他就召幸了纯妃五回,偏生两个多月前那一回,就又让纯妃怀上了身孕。

太后、皇上皇后俱是按着妃子的份例赏赐下来。

纯妃这第三胎怀的有些反应大,自打在皇后长春宫因反胃呕吐被诊出喜脉来,纯妃就一直在吐,直吐到七月中旬,满了三个月才好起来,能给皇后请安。

此时天已经热得燥人,哪怕圆明园中到处浓阴遍地,较城内凉快些,也终是盛夏的暑气蒸人。

还好请安时间够早,否则妃嫔们顶着烈日来回,真是要晒化了。

这日早上,嘉妃一见了纯妃便堆笑:“半个月不见,纯妃姐姐气色终于好了起来。不过纯妃姐姐这一胎大约是个公主,瞧瞧姐姐的皮肤都变好了,样子更漂亮了,不似怀阿哥的时候,鼻子大不说,皮肤又粗糙。”

纯妃不吐了,也有心情跟人说笑了,她笑道:“嘉妃妹妹说的是啊,这次怀胎确实跟以往不同,大约真是个公主吧,那我也算儿女双全了。况且和敬公主这两年只怕就要指婚出嫁,皇上膝下没有女儿承欢,本宫也想着生个女儿给皇上解忧呢。”

然后又看嘉妃,忍不住炫耀了一句:“四阿哥也有八岁了,算来嘉妃妹妹也该再给他添个弟弟才是。”

谁知嘉妃立刻嫣然含笑起身,对皇后福身:“皇后娘娘,昨儿赵太医给臣妾请平安脉,臣妾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纯妃:……我是开光了吗?

在座嫔妃再次重温了听说纯妃遇喜的情绪: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皇后永远是八风不动的稳重:“是件大喜事,等本宫禀明皇上,查过彤史,再命人去给你送赏。”

嘉妃笑意恭敬:“自打皇后娘娘诞下嫡子,天下共庆,祥瑞频出。纯妃姐姐和臣妾接连遇喜,都是托了皇后娘娘和七阿哥的洪福。”

皇后含笑看她。

嘉妃果然很聪明,这话一出,皇上必然会觉得她懂事乖觉,也会觉得她的孩子是跟着七阿哥的福气来的。

纯妃也才醒过神来,连忙起身附和。

皇后便道:“嘉妃可有害喜不适?若是不舒服,就免了这个月的请安。”

嘉妃气色看起来好得很:“臣妾倒是皮实,没一点感觉呢。情愿每日来请安,沾沾娘娘的福气,就是臣妾的无上福泽了。”

高静姝忍不住有点想捂住腮,嘉妃的话酸的她有点牙疼。

纯妃见贵妃不以为然的神色,便笑道:“说来服侍皇后娘娘最多的还是贵妃娘娘呢,连七阿哥生产,都是贵妃娘娘留在长春宫陪伴皇上皇后。所以啊,贵妃娘娘只管放心,很快您也会有个孩子的。”

高静姝心想:纯妃永远是纯妃。

一怀孕就飘,而且飘的茶香四溢。

她的话从字面上永远都是好话,但后面那层意思和她脸上的神情却膈应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1:乾隆十六年填仓日所做诗词:屈指为期十二过,可堪回忆是耶歌,悲欢辗转都为幻,岁月推迁积以多,

乾隆自注:忆慧贤皇贵妃以乙丑是日薨逝,而孝贤皇后又以戊辰春月东巡至济南抱病仙逝,三年之间“两失故侣”乾隆的悼亡诗里同时提起两人为故侣,还曾说皇后与贵妃为“同心之益友。”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的深宫里,是不是也会有彼此扶持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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