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1 / 1)

永琪边看着妹妹,边听两位额娘闲话,然后扭头问道:“七弟八弟要去种痘了吗?”

愉嫔对着儿子从来都是温柔的笑意:“是你七弟要去种痘,到时候永琪记得不许说不吉利的话。阿哥所必然也会供奉痘疹娘娘,你记得替你七弟拜一拜,额娘给你编红绳你带着。”

永琪点头:“额娘打那种蝙蝠结的好不好?”然后又扭头:“也给妹妹带。”

钟粹宫一片其乐融融。

咸福宫气氛就沉闷多了。

纯嫔正在看着女儿的睡颜轻轻拍哄着。

嘉妃送上一只装着赤金明珠项圈的锦盒,笑道:“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

自从和嘉公主出生,嘉妃便常走来看公主,纯嫔一开始还有点抵触,觉得嘉妃是在看自己降位的热闹,可嘉妃言语真诚,看着公主的眼神当真是喜欢,纯嫔也就渐渐熄了这个心思。

嘉妃又会说话,只道公主的封号跟自己封号相同,可见是有缘。又叹息自己生了两个儿子都被抱走了,还不如得一个女儿,能常常见着亲近。这话也勾起了纯嫔的伤心,倒肯跟嘉妃诉诉苦。

也有希望嘉妃在皇上跟前为她进言的意思。

两人的来往虽不显,倒也渐渐细水长流多起来。

因如今宫里最要紧的事儿就是七阿哥定了秋日种痘之事。

两人又都有儿子,自然也提起当年的担忧。纯嫔就忍不住酸道:“咱们的儿子算什么啊?当日只有两个太医和乳娘们照顾着罢了,孩子一进去就关了大门,咱们只能在宫里急的嘴上眼上都冒疮。”

纯嫔继续撇嘴:“听说这回七阿哥要带着夏院正进去。”

嘉妃亦是神色黯然:“唉,皇上对嫡子的渴盼重视,谁不知道,认命罢了。”

纯嫔却叫认命这两个字刺的生疼,她认什么命?就认这明明生了两子一女,却跟魏氏这个自己曾随手拨弄的宫女一般做嫔的命?

嘉妃俯身去看四公主,明蓝色金丝绡纱旗装上绣着大捧的山茶花,那山茶花瓣浮动在明蓝色上,隐隐折射出银丝一般的光芒。

纯嫔看到嘉妃的打扮更是伤怀,如今内务府给她送来的衣料都是嫔位的份例。

从前贵妃那里有皇后独赏的星纱,皇上夸了好之后,江南这两年越发染出了一种月影纱,偏是在宝石绿和明蓝、胭脂红这样浓烈的颜色上,织出月色如丝,轻柔浮动。宫里只有妃位以上才得了这种月影纱。嘉妃这一身此时还不显,若在宫宴灯烛下看起来,更是璀璨靡丽,令人艳羡。

纯嫔心道:这本来也该有她的一份,难道她就认这个命?!

嘉妃见纯嫔的目光如同烫着了一样在自己身上转了一下就移走,面上就是一笑。

她侧头看紫云,紫云会意,上来道:“娘娘,不是奴婢要多嘴,而是咱们该往内务府去了,今儿是每月给阿哥所送份例的日子,咱们不去看着,内务府那起子奴才惯会偷懒耍滑的。”

嘉妃便对着纯嫔叹气道:“正是呢,蒋礼财这人又滑头,眼睛只往上看,除了贵妃的话,旁人的言语都是耳边风罢了。如今送去给五阿哥的份例回回都比给妹妹的四阿哥的强。”

“这还是贵妃的养子而已,来日皇后娘娘的嫡子入宫,咱们的阿哥就更不如了,只好自己上心去内务府盯着罢了。”

纯嫔闻言也跟着起身:“还是妹妹仔细,本宫之前竟从未亲自去走过,只想着他们不敢怠慢阿哥。如今只看着我这里的情形,就知道奴才们多大胆了。”

嘉妃含笑:“正好咱们同行。”

蒋礼财要气死了,将负责阿哥份例的绣房、衣库、银库主事都叫了来。

“偏给我打脸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上头发落下来,你们一个也别跑!”

三个主事也委屈的很:“总管,咱们是办老了事的。对后宫小主们,忙不开的时候偶然有些偏颇。可是,咱们也不是傻子也不会找死,给阿哥们的份例可是从来不敢少,顶多是五阿哥的份例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备的更精心些。”

比如绣房,会格外盯着给五阿哥的针线,从头到脚都一点儿线头不能冒出来,不能让阿哥穿着不舒服。

蒋礼财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别拿着贵妃娘娘和五阿哥说事儿,只说今日为什么给三阿哥的份例里少了一对夏日的扇套,鞋垫竟然是单数!这种不吉利的事儿也能办的出来!”还不如少一对呢,这往大里说,都是诅咒阿哥少条腿啊。

衣库的主事格外要叫苦:“总管,这,这下头的小太监不小心装错了,谁能想到今日纯嫔娘娘竟就跟着嘉妃娘娘一起来了,从前纯嫔娘娘也没来过,咱们也……”

蒋礼财晦气挥手:“罢了罢了,我不管这些,横竖这次的错是叫纯嫔娘娘拿捏的准了,谁出了错谁自己自求多福吧。”就是可恨自己也跟着丢脸。

果然纯嫔气苦,直接带着气去禀明了皇后。

皇后按着宫规赏了绣房与衣库凡经手三阿哥份例的奴才,一人十板子,纯嫔越发气恼:“这样怠慢阿哥的狗奴才,还不该打死吗?”

适逢娴妃也在皇后跟前,直接就道:“纯嫔!宫规岂可更改?心里要有度,凡事不当只以你的想当然为准,当以宫规为标。”

纯嫔又被娴妃教训了一顿,虽不敢再说,但出了门却一路走到御花园,掐了好多柳枝扔到水里去。

嘉妃见她摧残完一整棵柳树,才慢慢上前道:“姐姐,罢了,今年七阿哥要种痘,皇后娘娘必不会行打杀之事,皇上也说了宫里今年不许杖毙宫女太监,免得伤了天和。以后我去内务府,就一并帮你盯着好不好?”

纯嫔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感,眼睛都红了。

也不理会嘉妃,一阵风似的由宫女扶着走了。

嘉妃望着她的背影,也伸手攀折了一根柳枝把玩,掐了嫩芽扔在水里,肥肥的锦鲤还以为是有人来喂食,都浮上来,发现是草叶又‘啵啵’吐出来。

嘉妃笑容愈深:“看看这些蠢鱼,草末跟粮食都分不清。”她看着锦鲤摇着尾巴四散而去,转头对紫云道:“可怜一批人跟着要挨十板子,不过这差事办的不错。叫人悄悄赏他二十两银子傍身,再说给他,他既然办成了这件事,那么想去圆明园跟自己干爹团聚的心愿,自然也能成。”

紫云抿嘴笑:“倒是便宜了他,就跟干爹过日子去了。可惜他也不知道是谁给的恩典。”

若是知道,也活不到去圆明园了。紫云又问道:“虽说那负责给三阿哥衣物装盒的小太监从未眼见过咱们启祥宫的人,但到底是知道有人指使他故意偷三阿哥的份例,而非针线房错手放错了,娘娘不斩草除根?”

嘉妃看着碧水一潭,笑道:“什么斩草除根,那叫打草惊蛇,该死人的时候不能省,不该死人的时候,也不要动。”

一条人命,在嘉妃的口中,就像银子似的,只是个账目,花不花全看需要。

紫云低头:“娘娘放心吧,奴婢会命人办好这件事的。”

娴妃从皇后宫里离开后,皇后放下手里的账目,取了案上装在金星玻璃瓶里的薄荷油,也不要人动手,自己揉了揉。

“请贵妃来一趟吧。”

葡萄到钟粹宫的时候,只见贵妃正穿着家常衣裳坐在榻上拍着手:“和顾,再动一动。”

旁边柯姑姑也难得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榻上的公主。

贵妃又叫木槿:“对了,跟小厨房说说,那个排骨松茸炖汤,就不要听林太医的话,放什么陈皮了,再好的松茸,我喝了都是一股橘子皮的味道。”

木槿就笑:“恕奴婢不能从命,得听太医的呀。”

葡萄忽然觉得有点怅然,长春宫中也有这样天伦之乐的时候,但皇后娘娘似乎从没有贵妃这股子任性自在。

娘娘手边永远有看不完的宫务,心里也盘算着她不懂的大事。

可葡萄分明看见,丝丝绕绕的沉重疲倦攀上娘娘的面容,再欢喜的笑容里都带着这样的沉。

不过,葡萄也明白,自家娘娘也要这份重量。

这才中宫皇后的分量。

高静姝奇道:“皇后娘娘怎么忽然叫人喊我?”

“来坐。”皇后笑着招呼。

高静姝点头,坐下后就随手抱了一个海碗大小的柚子在怀里,也不要人上来剥,只是喜欢这种沉甸甸的清香沁凉。

皇后开门见山:“纯嫔忽然去内务府查阿哥们的份例,偏生这么巧,今日三阿哥的就少了。叫她抓个正着。”

皇后一笑:“内务府的蒋礼财连着两年过年,都是跟着你分赏办差,你又素来跟纯嫔不睦,他若出事吃了挂落倒也不好,你只提醒他最近好生上心吧。若再将内务府管的像个筛子似的,本宫也就该趁早换了有用的人上来。”

高静姝回到钟粹宫的时候,蒋礼财已经到了。

“本宫打发人请你,蒋总管知道为什么吗?”

蒋礼财汗出如浆,连忙道:“奴才当不起娘娘一个请字,自然是奴才糊涂办错了差事。”

只听贵妃坐在上首道:“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纯嫔到了,三阿哥的份例也就缺了。以至于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蒋礼财听话音不对,大着胆子抬头觑着贵妃的神色道:“奴才也觉得这事儿巧的稀罕……”

就见贵妃以手支颐,笑道:“下回说不定有更巧的呢,皇上的份例再恰巧出了岔子,蒋总管也可以恰巧去慎刑司逛逛。”

蒋礼财“噗通”跪了,声泪俱下:“奴才就知道贵妃娘娘疼奴才,必是娘娘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才恕过奴才这一回误了阿哥的错漏。没有娘娘,奴才就是无头苍蝇在夜里飞,娘娘就像那天上的日月……”

高静姝摸着自己的手背上竖起来的寒毛:“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只管回去查吧。”

蒋礼财千恩万谢的出去了,一出门就目露凶光。

他在内务府做了八年总管,又是从下头一步步踩着别人的脑袋爬上来的,今日这个没脸真是常年打雁的被雀儿啄了眼睛。

回去就召了人手过来:“经手三阿哥东西的多少人?”

“总有一二十……”

蒋礼财当即喷回去:“一二十是多少!我不要这样含糊的人头!我要分毫不错的人头数!哪怕只是个负责装盒、或是负责跑腿从绣房往衣库送的小太监,也都给我盯紧了。”

他一字一顿道:“你们要不中用,我自会去慎刑司借中用的人。不过慎刑司少了的人,可就得你们填过去了。”

阿哥们一个个长成,这宫里的花头只会越来越多,水会越来越浑。

蒋礼财想:今日这一巴掌真是抽的恰到好处,早早抽醒他,总比将来掉脑袋的时候才醒来的强啊。

不过是三阿哥少了一对扇套,一只麻布鞋垫的小事,最后的结果也只有十来个小太监挨了十板子,据说还有一个小太监本来要送去圆明园当差的,最后却因伤势化了脓被挪了出去,也不知如何了。

这样芝麻大小的事情,后宫里的嫔妃们是不在意的。

却不知,水底下一道线,皇后、贵妃、嘉妃、纯嫔、阿哥们和内务府慎刑司都牵连了起来。

水面依旧是平静无波。

转眼又过了端午,天一天天燥热起来,树上的蝉粘也粘不干净,不停的叫唤。

高静姝这日午睡起来,就难免拥被抱怨道:“我不信蝉这种东西七年才能从地底下钻出来——它们也太多了,要是七年才有一拨,不该早就被人粘完了吗,不至于天天在外面吱吱吱的不停。”

“既如此,就去圆明园避暑吧。”

皇上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还带着笑意:“朕在门口看到你的太监双喜坐在门槛上亲自守门,就知道你在睡午觉不肯见人的。所以没叫人通传。”

高静姝本来就是被蝉鸣吵醒,脑子不甚清楚。

此时低头看看自己,寝衣上的玻璃纽扣也松了两颗,裤腿就这样撒着露出小半截晶莹如玉的脚踝——这还是她能看到的,她自己看不到的头部,估计也是发丝凌乱,实在不是见驾的体统,竟一时不知该整理哪一处。

紫藤和木槿见皇上已经进来,也不好伸手,只能用眼神不停示意贵妃。

可惜她们一个猛盯蓬松的头发,一个狂看领口处的玻璃扣,两套系统不能兼容,高静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情急之下居然立刻又躲回了纱被里去。

皇上进门,就见贵妃的身影一下子躺了回去,不由失笑走近。

只见贵妃的一把青丝散落在夏日湖蓝夹银线绣的纱被上,映的一头乌发都有些微微发蓝起来,衬出一张海棠春睡将醒未醒的芙蓉面。这样清爽凉净的湖蓝色,与娇艳欲滴的面庞,激的皇上心口一荡。

此时高静姝也反应了过来,悄悄从被子底下扣上衣服的扣子,然后想起身请安。

皇上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别起了,你从前就苦夏,自从怀上和顾又总是容易头晕目眩的,这都产后三个月了,太医院还报要好生调养。在朕跟前,不必多礼。”

高静姝也不好直接躺着,主要是从正下方看皇上的下颌和光秃秃的前额,实在是有点好笑,她怕自己失态。

“臣妾也躺的乏了。木槿,给我找个靠枕让我坐一会儿吧。”

木槿忙拿来一个团绣的枕头:“这里头塞了上好的菊花和艾叶,娘娘用着可以清目解乏。”

皇上也不用木槿动手,自己半扶半抱着让贵妃起身,将靠枕给她垫在后面。

靠近贵妃的瞬间,只觉得一阵清甜柔和的香气沁人心脾,不由问道:“是什么香料,朕却没有闻过。”

高静姝想了想:“哦,这不是什么香料。今儿她们在庭院里支着小锅熬玫瑰糖和桂花糖,我过去看了看,想必是沾上的蜜糖香气。”

皇上伸手抚了抚她的面容,低声笑道:“算来,从有身孕起到现在,你的绿头牌也撤了一年多了,朕瞧着气色也好了,还要躲懒吗?”

高静姝:……

这也太不人道主义了吧,我计划中的六个月产假才休了一半呢!

不过后宫妃嫔的产假,确实也用不了这么久。

高静姝还记得前世听师姐们提起养孩子来,虽是心肝宝贝,但也是咬牙切齿:“开始以为生孩子的疼就是世上最疼的了,后来才知道,比起涨奶要疏通乳腺的疼,那真是又不是一种疼法了——这个没个盼头!”

另一个师姐更是惨痛:“我还得了乳腺炎呢,肿的那么个样,手都抬不起来。”最后发誓:“我要再生二胎就把自己抽死。”

初育的师姐们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无非是孩子一整夜哭闹不睡啊,孩子黄疸了发烧了或者吐奶了自己恨不得代替孩子生病的焦虑——凡此种种,把高静姝这些未婚未育的大好青年吓得哆哆嗦嗦,几乎想不婚不育保平安。

不过倒退回这个时代,高静姝也觉出了一点难得的好处。

喂过初乳后,其实奶水里的免疫成分也就越来越少,孩子喝乳母的奶甚至是羊奶都差不了太多。所以高静姝并没有冒犯宫里的宫规,非要自己哺乳,而是顺从并且松一口气的教给了乳母。

没了让人痛苦的哺乳和各种手忙脚乱伺候吃喝拉撒,乳母每天都会把和顾收拾的干干净净抱了来,高静姝就负责跟女儿培养感情。

于是高静姝觉得孩子真是可爱——她几乎没见过和顾不可爱的一面呢。

后宫的妃嫔,任务就不在哺乳上。

从产育后,太医院就会给开调养的方子,让产妇回乳。每日会有内务府专精此道的嬷嬷来给按摩身子,帮助身材恢复。

别看宫里产妇生产的过程很简陋,都靠自己硬生。

但产后关于女人恢复身材容颜的秘方却是数不胜数——毕竟整个皇宫里所有人的第一要务就是伺候好皇上。什么能讨皇上开心,什么就会兴盛——这些美容美体行业自然就格外发达。

宫妃们从不在这上头吝啬。

就算是愉嫔,当年生完五阿哥手头再不宽裕,也不敢少了给这些嬷嬷们的钱财。

还是要尽早恢复身子伺候皇上才要紧。

如纯嫔嘉妃这些不只生育一次的人,更是轻车熟路,基本能做到出月子就把绿头牌放回去,积极投入到后宫侍寝的洪流中去。

高静姝这种连着歇三个月的已经是少数了。

这还是夏院正跟林太医一起为她背书,跟皇上说,女人坐月子如果调理的好,能去掉往日的女儿病根,再是难逢的机会。

所以高静姝才得以休三个月的假。

如今她手足冰寒,气虚体寒等弱症确实都好了不少,皇上想来也是得了夏院正的汇报。

今日都问到她跟前来,估计她也不能再偷懒了。

于是她带着假期结束的悲壮心情,对着皇上笑了笑。

皇上用手背贴了贴贵妃的腮:“果然是热的,等过几日去圆明园就好了。”

再次提到圆明园,高静姝才有点惊讶道:“今年还去圆明园避暑?那七阿哥的种痘是等着回宫再说呢还是在圆明园。”

“就在圆明园。那里地方阔朗些,朕要单独拨一个四面环水,与外隔绝的院落给永琮,一应吃食用度都从里面走。永琮若有事,那一座岛院上的伺候的人也不必活了。”

见贵妃惊得眨眼,皇上拍了拍她的手背:“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宫里奴才多,到底人多口手也杂。”

“你不必担心永琮,朕还特意命人从苏州请回来一位神医。”

想起贵妃看医书,就道:“《伤寒杂病论》你是自然是看过的。”

“是,太医院至今还流传一句话呢,惟张仲景一部,最为众方之祖。”

“医圣张家这一脉也有后人,皇玛法在位时,张家就为了种痘之事推行出力不少,就是从《张氏医通》成书后,不但宫廷王公之家,连着民间才开始盛行种痘。许多婴儿得以保全。”

“如今张家后人还在苏州开医馆,朕已命人速速从江南带张登回京,与夏子鱼一起照看七阿哥。”

皇上握了贵妃的手:“你放心,如今民间种痘都很熟络了,何况宫里。到时候咱们和顾,也叫夏子鱼看着好不好?”

六月底,皇上圣驾到了圆明园。

高静姝照旧住了万方安和馆,每到了夏日,她真是甚为想念圆明园。

宫里宫道两旁都是红墙琉璃瓦,晒人不说,还刺目反光。圆明园可就大不一样,处处浓荫垂地。每日请安的时候,只要选对了树木枝叶繁密的路,日光就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阴凉清静,

做皇上就得是忙命,皇上本人在圆明园呆了十几天后,又要带着诸臣工往木兰围场去。倒是没带什么妃嫔。

皇上走之前对皇后嘱咐一二:“朕今年必要行木兰秋狝,只是宫里孩子多且年纪小,经不起折腾。只怕连皇额娘都不肯放下永琮,跟着朕去木兰围场。既如此,朕就预备轻装简行只带颖嫔和穆贵人这两个蒙古嫔妃随侍。”

“等朕九月份回圆明园,就忙永琮种痘之事。”

大小金川之战已经开始,早在端午过后里皇上就命张广泗围剿大金川土司沙罗奔,七月里更是全面跟大小金川开战。

因而木兰围场之行势在必得。

和亲王最近都夹紧尾巴做人——皇上用蒙古之时,自家女儿居然躲过一劫没有去和亲,真的是万幸。

于是在此次木兰秋狝中难得规规矩矩,对待蒙古诸部尤其是巴林部格外客气,心道:谢谢你儿子狂饮纵马摔死,让我保住了女儿。

皇上对颖嫔与穆贵人也是多加恩赏,蒙古各部均表示收到皇上的指示,必将为皇上分忧。甚至还雇笔杆代笔,上了几封拍马屁的奏折。

什么皇上威武,必是能让叛军拱手俛头缘远来降,再有什么皇上之威令四海宾服,八方宁静,蒙古必好生为皇上效力军前。

皇上木兰秋狝的政治任务完了,刚想松一口气,好好享受一下围猎的痛快,谁料八百两加急的奏折,报江苏六塘等河道又塌了,皇上一边责令工部报上上回修河道的所有流程和官员,一面又要选一位军机处大学士去坐镇江苏,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年的工作重心在征战上,皇上不欲各地再起乱事,尤其是江南还是交税重地,自然要早早平复了此事才好。

大小金川战役初开,讷亲这个首席军机处大臣是走不开了,张廷玉倒是办事老道为人谨慎,但他马上八十了,皇上也怕他被河水冲走,和鄂尔泰就伺候先帝爷去了,因而还是点了高斌出差——横竖江南他也最熟。

只是上回出差去云贵平白莲教也点了他,这回又是辛苦的差事,想想高斌也过了五十知天命之年,皇上就格外勉励了两句,又特许他去圆明园见一回贵妃再走马上任。

因高斌要回京城才好走水路去江南,去趟圆明园倒不耽误太多时间,皇上便给了这个恩典:“说来贵妃诞下公主后,你还未曾见过外孙女呢。”

高斌叩首:“河道水患重要,臣早到一刻也是好的,皇上恩典臣铭感五内,请皇上暂且记下,等臣从江南回来,再许臣叩见贵妃与公主。”

皇上微笑点头:“也好。”

高斌心道:现在跟皇上相处都靠猜啊,天子心里记账可是有点吓人。

比如方才,自己要因为贵妃诞下公主而骄矜,不顾国事反而去见贵妃和公主,皇上肯定会在心里记一笔。

七月底的圆明园。

太后正带了皇后与众妃嫔泛舟消暑。

大船停泊在密树浓阴之下,稳如平地后,太后方才登上甲板,立于船头。见水波初兴,荷叶田田,水色荷影在天边汇成一色碧痕。岸边芳兰草木的清香,与荷花的甜香夹杂,熏人欲醉。

太后看的舒心,心情极佳,就命船娘划着船去采荷叶和荷花来赏玩。

笑呵呵道:“谁愿意跟着船娘去就去吧。或者愿意在这船板上赏景也罢,哀家是要到船舱里去吃点心喝茶去了。”

说完就扶着孟姑姑的手自顾自进去。

纯嫔刚想跟着进去服侍,太后就道:“你们年轻人取乐,何必跟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自个儿在下面听小戏还自在些罢了。”

纯嫔有点尴尬的止住脚步。

旁人也都耳聪目明,于是都不曾跟了太后去室内,便是太后甚为喜欢的娴妃,也自在站在船头赏景,见远处有九曲廊桥可通岸边一座雕镂小楼,便与皇后请示道要上岸去更衣。

嫔妃们站的三三两两,俱是让宫人打了伞或是带了纱帽。

皇后和娴妃刚说完话,一转头就见贵妃已然走到大船边上连着小船的木板上去:“扶我一把,我去掐几个嫩莲蓬吃。”唬的上头两位船娘连忙一边一个的扶着贵妃上了小船:“娘娘快舱里面坐吧,外头暑气大得很。”

大船上总共就拴着两条小船备用。

娴妃想了想,就扬了扬手帕道:“贵妃,你的船把我捎到岸边可好?”免得两条船都划走,一时大船上太后皇后有什么吩咐。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面容从船舱里露出,银纱的围帽也掀起了一半,粉面半张,竟然与身后的荷花分不出谁更娇艳细嫩些。

“好啊,你下来,我先送你再去寻荷花和莲蓬。”

纯嫔不免有些发酸,对旁边的嘉妃道:“也是生了个女儿的人了,贵妃容貌倒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嘉妃轻笑:“据说生女儿养人呢。况且宫里的女人,下了多大的力气保养?又花了多少天材地宝,能不青春久驻吗?”算来嘉妃自己也是三十三岁的年纪了,可她每日晨起对着自己的面容,仍旧是一丝皱纹也寻不出,哪怕休息不好气色欠佳的时候,只需巧手宫女妆饰一番后,看起来也如二十许人。

只要君恩位份常在,宫里的女人自然就容颜常驻。况且女人容貌最嫩的时候自然是一二十岁,可最盛的时候,却是三十岁左右,那是开到最艳的花。

不过这美也像最娇嫩的花一样,经不起挫折,一旦失宠就会迅疾的凋零下去。

嘉妃看着纯嫔,明明两人同岁,纯嫔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

但经过新年降位的打击后,纯嫔日夜忧愁,况且这三年又是接连生产,自然现出了老态。在精致妆容点缀下,这老态不是眼角的纹路,不是肌肤,而是整个人的神态。

比起来,船上的贵妃却依旧有一种无忧无虑的神采。

纯嫔叫嘉妃的话勾起了伤感,冷笑道:“天材地宝?是啊。贵妃的药里要用五参汤补气,皇上就将今年滇中进贡的珠参全送去了钟粹宫,除了珠参,上好的玄参紫参沙参高丽参也都跟流水似的往贵妃宫里送,哪怕她只用参须也得糟蹋上好的参!自然是天材地宝贡奉出的美人。”

嘉妃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姐姐别这么心直口快的,这里多少人等着去捧着贵妃娘娘,只苦于没有筏子呢。”

“这会子听了姐姐几句话,只怕又有人会去贵妃娘娘处,拿着姐姐去讨好呢,到底从前姐姐得罪了贵妃。”

嘉妃拿着纱绢手帕掩口,似乎也畏惧不敢说一样,叹气道:“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更坏了?庆贵人,不,陆答应的草棚子还在畅春园呢,有时候我心里不舒坦,想想她也就气平了,好歹咱们还有一席之地安身。”

庆贵人的得宠与失宠都很快,结局又格外寥落,令后宫妃嫔心惊胆战。

纯嫔那时候主要为自己伤心,所知不深,并不知道庆贵人是企图贬低皇帝本来就不存在的审美,属于稻草人点火自燃的。

所以确实心惊:皇上也太薄情了些,对自己这种服侍十余年的女人说降位打脸就降,对新宠也不过几个月就扔了。

此时听嘉妃再次提起,不由触动了真的情肠,难过道:“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果然前人写得好,宫里的女人,不过和这秋扇一般罢了。可见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得宠的时候谁能真的读明白这种怨诗呢。

嘉妃望着远处,如今宫里六嫔俱全。

主位衣饰本就华丽,夏日衣衫又多颜色亮丽,于是一片莺莺燕燕,满座香风,美人如花,或是丰柔娇美,或是苗条纤弱,或是楚楚可怜或是艳如桃李,总之各色美人俱全,各有动人心魄处。

就跟着感叹:“我跟姐姐不过一样的人罢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日我为何要抬举庆贵人,也不过是想以后有个帮衬的新宠罢了。”

纯嫔今日难得动容:“从前咱们两个争贵妃位,我哪里想到今日?可我如今落魄了,真是看多了世态炎凉,却只有妹妹与众人不同,从先平起平坐时还和我拌嘴,如今我失了势,却肯不计前嫌的待我,从不冷眼以对讥讽嘲笑半句。”

嘉妃:嗯,那是因为没必要踩你了。

手指轻轻拂过船上漆的光滑的桦木的栏杆,轻笑道:“姐姐不要自怨自艾,皇上的恩宠早晚要散,你且想想,宫里有谁一直不得皇上恩宠,却还是过得尊贵?”

纯嫔的目光就落到刚上了小船的娴妃身上。

“是啊,太后喜欢也是一条好路呢。连皇后多用娴妃,无非也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可娴妃是满洲大姓出身,这才对了太后的喜欢……”

嘉妃恳切道:“姐姐也有旁人不能及的好处啊。您膝下两子一女,是为皇上诞育龙裔最多的。皇上固然……”她含糊过去,知道纯嫔会脑补凉薄无情,只接着道:“太后却是疼惜孩子们,便是七阿哥是她老人家的心尖子,别的也是她亲孙子孙女,所以她待姐姐自然比旁人好些。”

纯嫔一怔:“可方才太后还不许我陪着。”她总觉得,要是娴妃出面说要陪太后进去,太后就不会拒绝,也不用说出拒绝所有妃嫔陪伴的话。

嘉妃精致的眉毛微微一扬:“姐姐别怪我说句让你生气的话,自打上回内务府之事后,姐姐总想着太后替你主持公道,狠狠罚内务府的人,拉下蒋礼财这个总管。姐姐固然是爱子心切,可难道没想过,这样做是落了皇后的脸面?好似皇后处置不公还要太后出手似的。别说太后本就喜欢皇后,只看在七阿哥面子上,太后娘娘也是不肯这样做的。”

“所以姐姐如今不该只跟太后诉苦,反而应该像娴妃似的,稳重大方,替皇后分忧,多多关心太后娘娘的心尖子七阿哥。太后娘娘自然会想起姐姐也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功劳,自然比旁人就体面了。”

嘉妃唏嘘道:“其实咱们到了最后,无非要争一个在宫里的体面罢了。位份宠爱都是虚的,靠山才是真的。”

毕竟妃位可能被降,但太后娘娘可一直是皇上的亲娘,这点不会变。

纯嫔有些怔怔:“关心皇后和七阿哥……”

嘉妃见她沉思,就慢慢走开,与旁边的婉嫔说起了话:“这水里的鱼倒是比宫里御花园的更好些呢。”

嘉妃和纯嫔要说私房话,就躲得离众人远了些,两个人倚在船的栏杆上,面朝外头装作看风景的样子说话。

却不知,方才她们看得见贵妃和娴妃上船,此时坐在舱里的贵妃和娴妃,也能透过小船舱上的间隔,看到两人的神态。

嘉妃半掩面絮絮低语,纯妃先是伤感再是纠结,然后独自沉思。

高静姝坐的更靠里一点,对娴妃一笑:“我忽然想起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娴妃知道贵妃总是看话本子,不是从哪里又看了这也不押韵不用典的打油诗,也只是清冷冷一笑,越发如霜似雪。

就听贵妃叹道:“纯嫔能不能别跟着嘉妃了啊,总觉得她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银子。”

娴妃这才有点惊讶:贵妃居然看出来了,看的还挺准,而且居然还担心别人蠢?

小舟在水上飘荡,前后的船娘正在互相打着应和,一同摇船,水波的微光荡漾在人的面容上。

圆明园的船娘还是现今的江南总督为了讨好皇上送进宫的。

一口吴侬软语,地地道道江南风味,力求给皇上若要坐船,在京城就像在江南一样的体验感。

所以她们听不太懂官话,自家交流起来也还是一口南边方言。

娴妃和高静姝声音也轻微,倒也不怕两个船娘听见。

荷叶丛丛,驶入荷田伸出,也宛如丛林幽深静谧,仿佛整个圆明园再也没有旁人。

同船共渡,总有一种同舟共济的缘分感。

娴妃忽然道:“贵妃,你知道阴谋诡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最好之处是什么吗?”

高静姝很少听娴妃这样直白轻蔑的语气。娴妃是冷的,但她的冷漠也只是高傲端庄,此时却近乎刻薄了。

“是什么?”

娴妃随手扯过水里几根细长的芦苇,随手就编成了一个手环,然后继续道:“阴谋诡谲的好处,在于能让蠢人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还有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高静姝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娴妃今日,如何忽然跟她说起了这样的话。

宫里这潭水越发浑浊,连她都要跳进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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