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守闲峰(1)(1 / 1)

老子!

佩玉不担心老子会被宰杀,那是一头几近成精的牛。她只是原想就此放它自由。

没想到老子会被赵简一带回来。

她心中颇为动容。赵简一应是回去找楚小棠的时候,得知黄牛之事。

千山万水,他还不忘将老子牵回来,着实有心。

“哎,崽崽还有一头牛吗?”

怀柏想,那敢情好,都可以开个动物园了。

以后守闲峰可以扩展一下业务,门票二块灵石一张,也叫那些孩子见见世面。

大白“嘎嘎嘎”叫着飞来,怀柏眼睛一亮,从大白背上揪出一个白花花的团子。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小白笑嘻嘻地变回小姑娘的模样,道:“我刚刚看见小姐姐在天上飞。”

她羞红着脸看着大白,手绞着衣角,“小姐姐真好看。”

大白:“嘎?”

“我家大白长得好看你就要骑它吗?”怀柏痛心疾首,“世风日下,妖心不古!你居然偷偷爬上它的背,欺负它不能化形吗!”

小白面上羞红,瞥了大白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扭扭捏捏地说:“我待小姐姐是真心的。”

大白:“嘎嘎?”

怀柏挑眉,“沧海,你给翻译一下。”

蓝衣蓝裙的小姑娘认真听大白叫唤几声,道:“它说,物种不同是不能相爱的,它喜欢鸭子。”

怀柏扶额,“这……反正,大白不会接受你的,你死心吧。”

小白握拳,“我不会放弃的!”

她目光坚定,志在必得誓要抱得美人归。

大白:“嘎嘎嘎!”随后振羽而飞,白羽如雪落下。

怀柏道:“脱发这么严重,以后迟早要秃,你确定要它?”

小白痴心不改,“秃了我也要,我给它采雪山的首乌,水边的茯苓,为她找各式治脱发的灵药。”

怀柏颇为感动,毫不客气地泼了盆冷水,“可是它喜欢鸭子。”

小白想了想,忽地变成一只雪白的鸭,振翅追着大白飞去。

沧海眼神有些动容,说:“可惜大白天生慧眼,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伪装。”

怀柏笑笑,“随他们去吧。”

沧海问:“要不要告诉她,大白喜欢吃喝澧泉的水,喜欢睡在梧桐枝上。”

怀柏勾唇,眼睫如羽,微微一颤,“追一个人,不用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不要澧泉水,不要梧桐枝,一颗真心就够了。”她稍稍一顿,又道:“追一只自以为是鸭子的孔雀也是同理。”

沧海瞥了眼容寄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佩玉看了眼怀柏,默默记住,“原来如此,师尊果然什么都明白,连怎么追妖精也这么清楚。”

老子被拴在后山。

它只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就开始撅蹄子,一边仰起脖子,“哞哞哞!”

赵简一拿着颗白菜蹲在它身前,“祖宗,你又怎么啦?”

“徒弟!”

赵简一回头,笑着挥手:“师尊、师妹。”

佩玉见老子,面上也添几分笑。前世老子在这时早已去世,今生却依旧活生生的在她眼前。

命运果然是可以改变的。

她快步走到老子身前,抬手摸了摸它的头。

手触及牛头的瞬间,老子身子一抖,忽地往一侧倒下。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怀柏最早反应过来,摸摸它的颈,低声道:“断气了。”

沧海和容寄白走来,围着老子尸体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当场去世?”

“不会吧,刚刚看见还好好的。难道有隐疾不成?”

容寄白道:“师兄,你是不是让它生病了?”

赵简一欲哭无泪,“我真没,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菜我都亲手洗给它吃的。”

趁着她们都在看老子时,佩玉退出来几步,偷偷从怀中取出那块转生石,扫了一眼。

最中心的一颗宝石已经亮了起来。

动物与人不同,人有三魂七魄,而动物只有命魂,没有天魂地魂和七魄。

老子身上有她娘的命魂。

佩玉愣在原地,眼角倏忽落下一行清泪。

老子在她娘死后不久出生,一生下来就不同凡牛,十分通人性。

在她最无助的那段时间,是这头小黄牛一直陪着她。

再后来,老子背着她跑了几千里路,跋涉千山万水,活活累死在孤山脚下。

她从来不敢奢求能得到娘亲的爱。自她有记忆来,那个美貌又痴傻的女人从不曾理会过她。

不会为她缝暖暖的冬衣,不会为她做香香的豆包,不会给受伤的手轻轻吹一口气。

娘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她。

但她也不敢奢求。

她想,她生来既有罪,误了娘亲一生。别人家的孩子,是夫妻情投意合,因爱而生。而她正好相反。

她将自己放在尘埃里,卑微地、低贱地活在世上。

没有人会爱她。

原来并不是这样。

“崽崽,”怀柏怔了一瞬,而后弯下腰,轻轻为她揩去面上泪痕,柔声道:“别哭了。”

佩玉踮起脚尖,环住怀柏的脖子,一言不发地抵在她胸前。

温热的液体在胸前扩散,渗过轻薄青衫,在怀柏心中肆意流淌。

怀柏将小孩抱得更紧,眼底闪过怜惜,低低叹口气,“佩玉……”

“小师妹,我真的不是故意。”赵简一垮着脸,快要哭出来了。

怀柏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而后轻抚佩玉瘦削的背。小孩瘦得很,背后脊骨凸出,摸上去有些硌手。

她想起自己在原来世界的时候,曾经捡到过的一只流浪小猫。那只猫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防备心又重,看见猫粮时,小心翼翼地靠近,稍微一点动静,就蹿到草丛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但是熟悉后,小猫会用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手。

它害怕这个危机四伏的人世,却独独给了自己一生的信任与温柔。

佩玉静静抱了师尊许久,然后松开手,哑着声音说:“师尊,我无事。”

她面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睛犹带几分红肿。

怀柏拍了拍她的背。

她们一同将老子葬下。

佩玉在小小土丘旁立了许久,怀柏默默站在她身旁,手放在她的肩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明月升起,皎洁月光在地上洒上层碎银。

守闲峰上四季长春,但怀柏仍担心小孩受凉,又为她披了件衣衫。

佩玉回过神,笑了下,轻声说:“师尊,我们去休息吧。”

怀柏牵住她,“好,你今晚就同我睡吧。”

回过住所,二人简单洗漱,便准备就寝。

“佩玉,”怀柏坐在床上,身后倚着一轮皓月,为小孩掖好被子,“我以前也养过一个小宠物。”

佩玉看着她,眼睛闪亮又湿漉。

怀柏单手撑着窗沿,笑道:“那是一只小猫,眼睛湿漉漉的,很可爱。”

佩玉问:“是九尾吗?”

怀柏摇摇头,“不是妖,只是一只很寻常的小橘猫而已。我还没等到把它养成橘猪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人这一生就是这样啊,没有谁能陪自己一辈子。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互相陪伴的时候,做到无悔,如此,别离的时候,才不会伤悲。”

“若是……心中有悔呢?”

怀柏身形微顿,似乎是想到伤心事,慢慢垂下眸,掩去眼中水光,“我曾经有过三位好友,他们皆是惊才绝艳之辈,我知道,他们本该登顶仙途,拥有灿烂又光辉的一生。”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想到某些不忍想,却不敢忘的旧事,“可惜世事莫测,他们本该名动天下,却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肮脏黑暗的角落。”

佩玉心中一颤,握住怀柏垂下的手,“师尊,是时陵吗?”

怀柏愣了下,“你听说啦?”她苦笑一声,眼中的痛苦被月光割成无数片,“以前我为人冷淡,自私自利,未曾将此处当成归乡。鹤青、如雪、长风他们却不在意,因我年纪最小,对我时常照拂。那年试剑大比的奖励是云中,他们为了让我拿到宝剑,偷偷输给我。”

“鹤青是墨门首徒,机关术世间无二,本该任墨家巨子;如雪凤凰血脉,弓与道术皆是第一流,还有长风,那是我见过天赋最高之人,”怀柏微微笑起来,“我时常想,能寻求天地大道,能拥有这么一群光风霁月的好友,这是我以前从不敢想之事,所以就算日后……又有何憾?”

“只是到最后,我还是留下憾恨。”怀柏缓缓闭上眼睛,“我不曾想过,他们的命数会因我改变。他们死在我的面前,死在时陵那么一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连尸骸都没留下。”

“师尊,”佩玉小心地握着怀柏的手,尝试安慰她,“不要伤心。”

怀柏睁开眼,朝她笑了笑,眼中似盛满如水月光,“我不伤心,都过去三百年了,都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们姓名。如今我有了你们,已经求仁得仁,再无憾恨。”她摸摸佩玉柔软的发,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镜片,“这是我从前游历时得来,曾支撑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你看,只要心念转动,你就会看到那些人的身影。”

镜中出现三个意气风华的少年,正御剑在云间飞翔。

怀柏松开手,那画面马上不见,“佩玉,我将它送给你,以后你要是有思念的人或者其他,就用它看看吧。”

佩玉接过镜片,入手是如玉般温凉的质感,与她手中的那块镜片相近,只是小了些。

“师尊,那您呢?”

怀柏摇摇头,“我不需要啦。”她眸中含笑,声音比月光更要温柔,“他们已经回到我的身旁。”

佩玉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她。

怀柏未答,只是轻声道:“明日卯时便要晨会,先睡吧。”

佩玉点点头,将镜片收好,看了怀柏一眼,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等小孩睡熟,怀柏无声无息地起身,从开着的窗口跳出。

以她如今的修为,自然是不需要睡眠的。

月明星稀,青天明深。

雁回崖上山风凌冽,少年坐在崖边,衣袍被吹得鼓起。

怀柏坐在他身侧,递过去杯清酒,“怎么?半夜坐在这儿?”

赵简一抿紧唇,看上去有些难过,“师尊,我真不是故意,那头牛到孤山时,还是好好的。”

怀柏就着壶饮酒,“我知道,你没有错,那头牛不是生了病,它连魂魄都不见了。”

赵简一张大嘴,“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怀柏摇头,“我也不知,也许是它早就中了什么咒,也许是命该如此,反正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可是,小师妹还是难过了。”赵简一垂着头,丧气地说:“我真没用,连赶头牛都做不好,小师妹刚来守闲峰,就把她弄哭了。”

“好啦好啦,”怀柏看着中天皓月,“你只是比她们入门早一些,年纪大一些而已,别成天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再说,你要真想补偿,干嘛不为你师妹做点小东西。她马上要去飞羽峰习六道了,恐怕也要被百代峰的人刁难,正是需要一些小玩意。”

赵简一眼睛亮了起来,“对呀!我可以做几个偃甲金刚,还可以做一个偃甲黄牛送她。”

怀柏拍拍他的肩,“别在崖上吹冷风了,快回去,我可不想晚上到处跑当个心灵导师。”

赵简一爬起来,笑道:“谢谢师尊开导。”

怀柏挥挥手,“快回去。”

赵简一点点头,又说:“你少喝点酒啊!”

“知道啦知道啦。”

看着少年渐渐走远,怀柏仰起头,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清亮的酒水从她下颚流下,在青衣上晕开一大片湿痕。

怀柏将酒杯放在一旁,手撑在身后,脚在崖边晃呀晃。

雪白的脸上慢慢飞上一抹淡红的云霞,她摇摇脑袋,竟有些微醺。

人只有在安然之时才敢放心沉醉,而她已有几百年未曾醉过。

明月中似乎出现三个少年少女的身影,一人红衣猎猎,性烈如火;一人温文尔雅,总以兄长自居;一人胸襟开阔,玩世不恭,说要乘长风破万里浪。

怀柏怔怔地举起酒。

隐约间,她脚下似乎出现四个影子,与她一同邀杯共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四人啊。”怀柏痴痴笑出了声,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在空荡的山崖回响。

长笑后,她抱着头,面上不觉挂满泪痕。

今日的明月是往日的明月吗?

这时的故人又是当年的故人吗?

她不知晓,只能竭尽所能,做到无怨无悔。

“亡者如逝川,一去不复返,”她低声念道,过了许久,轻轻一笑,眉目是昔年睥睨天下的锐利,又带历尽沧桑的感伤。

“我要它返,它就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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