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议事归来,已是深夜,皓月当空,清风送爽。
她慢慢走在守闲峰山道上,欣赏月夜之景。清亮的月光洒落,山峰披上银辉,远处溪流粼粼,声音清脆动听。
怀柏想起在东海之时,那晚也是这样一轮满月,松涛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与佩玉紧紧相拥,脸与脸贴在一起,泪水与泪水混在一起。
她们就像两只受伤的兽,在黑暗中彼此舔舐伤痛,天地空荡,只有彼此。
她还记得,那时流光清影,月华如雪,地上一片碎银。
佩玉合着眸无声哭泣,泪珠里,含着破碎的月光。
那滴倒映满月的泪直直落下,染湿她的青衣,掉在了她的心里。
在那个瞬间,怀柏宁愿舍弃一切,只求能抚平佩玉面上的泪痕,眼中的伤痛。
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深陷泥淖,可她甘愿沉沦。
情知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如细雨沾衣,花香盈袖,不知不觉便已落入网中。
“佩玉啊。”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往上翘,眼神千回百转。
草木窸窣响动,怀柏笑意一敛,冷声喝道:“谁?”见到来者时,她稍一怔,奇怪道:“沧海?”
沧海一言不发地扑到她的怀里。
怀柏轻轻拍着她的肩,摸到了凸出的脊骨,沧海似乎比以前瘦了许多,“怎么啦?”
“师尊,我不想……”沧海的声音低哑:“我想回家。”
怀柏心中叹息,被娇惯了十几年的小龙,想必已经意识到一统四海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要付出的远比她想象中多出许多。
沧海闻到熟悉的芬芳,眼泪就如断线般掉下来,手紧紧攥着怀柏的衣襟,哽咽道:“师尊,我不想当四海之主了,我想回家,回守闲峰。”
怀柏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无论你是谁,守闲峰永远是你的家。”
沧海闻言,感动得双臂收紧,勒得怀柏差点喘不过气,只能拍拍她的肩,“让师父看看你怎么了?”
沧海乖乖松手,退后一步。
借着月色,怀柏看清她脸上的淤青伤痕,额头上高高肿起一块,形容有些狼狈。
沧海抿了抿唇,“刚刚打架完……我就跑回来了。”
怀柏失笑,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抹药。”
沧海点点头,忽然轻轻痛呼一声。
怀柏眸光一沉,揭开她的衣袖,雪白的玉臂上横着一条长长伤痕,皮开肉绽,在水里泡的久,现出苍白渗人的颜色。大妖皮糙肉厚,龙族尤甚,沧海虽未明说,她也能想出此战的惨烈。
怀柏的面色阴沉,俯下身子,将灵药小心涂抹在那条狰狞伤口上。
可惜仙修士的灵药对妖的效果不怎么好,青青紫紫的小伤很快愈合,大的伤口却只是堪堪止血。
沧海感受到师尊的温柔,眼圈又红了,低声道:“师尊,我没想到会这么难……”
她在越长风与怀柏的护佑之下,没有经过妖族的厮杀,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弱肉强食,比别的妖怪要天真软弱。
就算生而为龙,承族气运,心性不成熟,也难以一帆风顺。
这条路,她注定要走得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才能真正成长。
沧海吸吸鼻子,说:“我原来以为,只要我回去,它们就会听我的。”
她扁着嘴,泫然欲泣,“它们都坏透了,我不想当它们的王了。”
怀柏看着伤口,心疼不已,“那就回来吧,孤山护得住你。”
沧海没有接下去,扭头环顾左右,问:“师尊,三师姐呢?”
怀柏道:“她正在闭关突破金丹。”
“她不是不喜欢修炼吗?”沧海抿了抿唇,轻声说:“是因为我吗?”
怀柏笑着说:“是啊,她说总有一天,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世上最后一条龙,是属于她的。”
沧海面泛绯红,又羞又喜,眼里还闪着泪光,嘴角就不自觉翘起来,“她真这样说吗?”
怀柏点点头,“自然,我怎会骗你?”
沧海发出一声欢呼,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呆呆地笑起来,肩膀乱颤。
怀柏心中莞尔,摇了摇头。
按照妖族的年纪算,沧海如今比佩玉还小一点,勉强能算成年。
等了一会,轻轻的笑声慢慢变了调,成为断断续续的哽咽,怀柏抬起眼,看见指缝间渗出泪水,滚滚泪珠映着月华,像闪闪发光的珍珠,从白玉做成的手背淌过。
怀柏柔声问:“怎么哭了呢?”
沧海扑进她的怀里,“我、我太开心了,师尊,长风这么好,她这么好,我要怎样才配得上她呢?”
怀柏眉眼微弯:“被天道垂青的龙,配谁配不了?”
沧海抬起脑袋,眼尾泛着微红,“如果我只是沧海呢?如果龙族没有覆灭呢?”
怀柏轻轻摸着她的发,杏眼弯着,声音温柔,“感情的事,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就算这天下还有无数条龙,但也只有一个你呀。于长风而言,那些人再好有什么用,他们都不是沧海啊。”
沧海含泪笑道:“这天下,也只有一个越长风。”
受她妖力影响,头顶乌云堆垒,遮住皓月,一场暴雨来袭,天公泣泪。
雨水冷冷打在沧海身上,她身形一晃,变作一头巨大的青龙,鳞片像片片翡翠,翠色流华。
可惜翠玉般的鳞片不再完整,龙身布满伤痕,血肉狰狞。
沧海变出一把翠绿的伞,为怀柏遮住风雨,龙头低下,道:“师尊,我要回去了。”
怀柏抬手,摸了摸她的角,“你决定了吗?”
沧海道:“我是长天的妖啊。”
做一只大妖,龙角搅动风雨,龙息吹倒银河。
与主人一同乘长风破万里浪。
那曾是她三百年前许下的心愿。
沧海说:“我也想为了她变得强大。”
她要做越长风的妖,与她一起翱翔九天,潜游深海,探求天道规律,遨游于三千世界中。
重重雨幕里,一道青光掠过万重山,如流星拖曳着长长尾巴,很快消失在怀柏的视线里。
怀柏举着伞,目送她远去后,御剑飞至黄钟峰。
峰顶梧桐青翠,树叶摇动,几片落叶在风中悠悠旋转。
“师姐……”怀柏的声音很低,湮没在一山风雨中,难以分辨,“那日是我不好,你回来吧。”
重重风声雨声,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轻声啜泣。
一片梧桐叶夹在两根素白手指间。
陵阳君倚着一块山石,身后梧桐遮天蔽日,她夹住落下的一片树叶,垂眸不语,眼神幽邃。
“你又在想那棵小树?”洞庭君不知何时过来,翘足坐在树枝上,“她也是梧桐吧?”
陵阳没有说话。
洞庭君笑道:“陵阳,你这什么模样?你该不会只一起三百年,就对她动了真情吧?”
陵阳君的声音冷若金石,“不止三百年。”
从飞鸟衔来一粒种子,翠绿的小芽在泥土中初冒出头,到一阵山风拂过,梧桐树第一次化出人形。
几千年过去,几万年过去,她一直在默默看着叶云心。
看它被风雨摧残后恹恹,被阳光照耀重新生机勃勃,记得它小时玲珑可爱,也记得它长大后如何壮丽参天。
洞庭君眯了眯眼睛,“你该不会真喜欢上她?”
陵阳摩挲手中树叶,摇了摇头,“她是陵阳山灵气所孕育的最后一个精灵。”
洞庭君挑眉,“所以?”
陵阳道:“我有些想念陵阳山了。”
洞庭君跳下树,蓝衣翩飞,“过去的,终归是回不来了。”
她展目望去,这河山大川,日月苍穹,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时古木参天,森林连绵,云梦泽浩瀚如海,陵阳山巍然齐天,岁月滚滚,旧时一切化作尘土,只剩下两只不愿湮灭的亡魂,还立在这儿,哀思从前。
“陵阳,我们都回不了头,你该不会忘了,”洞庭君闭上眼睛,“我们正因为不愿屈从于时间,不服无情天道,才堕而为魔,若非如此,陵阳云梦早不存于世,你我也本该随着时间消亡……我们回不了头。”
陵阳抬眸,面无表情道:“孤山有怀柏丁风华,我们动不了,四神器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洞庭君抬起手,手链闪着幽蓝的光。
她看着手链,面露微笑,“也许,万魔出世的契机,并非四神器。”
陵阳眉头微蹙,不解地望着她。
洞庭君没有继续说,负着手往前走,脚步轻快。
陵阳问:“你去哪?”
洞庭君回眸一笑,“东海,那儿有一片湖,上面栽满莲花,和当年的云梦很像,可惜没有采莲的渔女。”
幽蓝手链轻轻晃动,折射出璨璨光芒。
陵阳垂着眸,继续望着手中青翠树叶,神情寥落。许久后,她低下头,轻轻吻在梧桐叶之上。
孤山山风起,黄钟峰上的梧桐树微微颤动。
怀柏低声叹息,看了眼梧桐树,御剑而去,身影消失在翻滚的乌云中。
丹霞宫中依旧亮着灯。
宁宵身披鹤氅,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一山风雨,神情凝重。
风吹来,烛火摇动,几点冷雨洒在他的脸上。
宁宵眉头微皱,转身打开门,一高一矮两个黑袍人立在檐下,寒气从门外涌入。
“长烛?”宁宵侧身,将他们迎入,随后合上门,“你怎么来了?发生何事?”
略高的那道人影咳嗽几声,“显城出了点事,常笑受伤,我担心她在显城不安,只能连夜把她送来孤山。”
荀常笑放下披风,露出一张惨白又面无表情的脸。
宁宵没有多问,唤来道童,让他送荀常笑去灵素峰修养。
容长烛紧紧盯着荀常笑的背影,直至她被如墨的夜色淹没,才回过身,对着宁宵一拜。
烛火摇曳,宁宵忙将他扶起,“这是做什么?”
容长烛低声道:“常笑如我,便如怀柏如你,当年我师尊只收了三人,大师兄葬在时陵,我只有她了……好友,我们之间的交情向来不涉宗门,但今非昔比,我将她托付给你,恳请你把她视作孤山弟子,保护好她。”
宁宵颔首,问:“墨门的形势,已经这样险峻了吗?”
容长烛垂着头,黑色披风掩盖,看不清他的面容,“好友,我还想去看看大师兄。”
宁宵心中一沉,“好,我带你去。”
守闲峰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名为天机房,是赵简一平日做偃甲之处。
木窗被风吹得哐当响,赵简一揉了揉眼睛,伸一个懒腰,望眼窗外疾风骤雨,自言自语道:“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他没想太多,低头继续把弄偃甲,毕竟身欠巨款,前路艰难。
突然响起轻轻敲门声。
赵简一心里奇怪,这个点怎么会来人,“来啦。”他打开门,差点把下巴吓掉,“道、道尊,晚上好!”
宁宵朝他笑了下。
赵简一慌忙跑进屋里,把桌上凌乱的机关零件一股脑塞进柜子,还想小跑给道尊倒一杯热茶,却发现茶罐早就空了,只有零星一两片干瘪的茶叶。
宁宵道:“不必客气,我有个好友想见你。”
赵简一悄悄抬眼看去,那个所谓好友被黑披风遮住面容,只能看出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
“好友”的身上似乎带伤,浅浅血腥气在屋中流转。
“我听说你的偃甲做的很好。”黑衣男人摘下披风,朝他微微笑道:“我想向你讨要一个偃甲。”
赵简一望着这张苍白又年轻的脸,只觉熟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道尊的朋友,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于是他毕恭毕敬地问:“您想要什么样的偃甲?”
容长烛笑了笑,“很大很大的那种。”
赵简一皱眉,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只要大的吗?”
容长烛点了点头。
赵简一拿起桌上一个偃甲蛋,“这是我新做的,叫做偃甲泰山,是我能做出来最大的了,雨停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它到底有多大。”
容长烛咳嗽几声,盯着他手里的偃甲蛋,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必了,把它给我吧。”
赵简一走上前,乖乖奉给他。
容长烛双手接住,神情十分珍重。“总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他小心将偃甲蛋收在怀中,取下右手玄黑戒指,递给赵简一,“这个算是交换。”
宁宵眼神一紧,手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简一神色为难,“那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宁宵道:“简一,收下吧。”
赵简一这才接下,戒指通体黑色,上刻繁复符文,在灯火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容长烛侧头看了眼宁宵,一齐往外走去。
至门口时,容长烛停下脚步,道:“日后别通宵研制偃甲,身体为重。”
赵简一挠挠头,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心中却觉一暖,“好。”
“为何?”宁宵站在山峰之上,沉声问。
容长烛笑笑,“那本来就是他的。”他轻抚手中偃甲蛋,仿佛回到三百年前。
俊逸的青年张开手比划说:“师弟,等我从时陵回来,我给你做个这!么!大的偃甲。”
小女孩扑过去,哭哭啼啼地扯着他的裤腿“大师兄!我舍不得你,呜呜。”
青年摸摸她的头,“乖,我给你带糖葫芦回来。”他飞上云端,笑着朝他们挥手,“等我回来!”
“三百年过去了啊,好像只是一眨眼。”
容长烛揩了揩眼角的水光,“好友,我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托付给孤山,”他朝宁宵挥手,“代我照顾好他们。”
宁宵往前一步,颤声问:“长烛,你会回来吗?”
容长烛笑了笑,“当然,毕竟……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御剑飞入乌云,黑袍鼓起,融入凄风冷雨之中。
宁宵负手独立风中。
他缓缓闭上眼,脸被雨水打湿,透出一种冷白之色。眼角一道水痕划过,不知是雨是泪。
天机房中,赵简一奇怪地打量那枚戒指,“那人好奇怪,我见过他吗?”
他想了半天,想不到结果,试着戴上戒指。戒指顺利滑入,与他的食指贴合无比,就好像原本是属于他的。
“算了,等下次见面,再问问那个前辈吧。”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句话出现过好几次……因为我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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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夏希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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