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莞白日忙得丢不了手,晚上总睡得沉,一觉舒舒服服及至天亮。
闷了几天的芸枝又如往常一样,早起来送衣裳。
裴中钰拉开门,她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姑爷,稍显踌躇。
宁莞将七叶从它的小窝里抱出来,笑看她一眼,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再提那日在祠堂之事。
裴中钰自递了折子,便再没去早朝,两人收拾妥当,在屋里用了早饭,同行出门。
他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才骑马转去回风馆,交接昨日来的北岐使者。
宁莞抿唇,站在门前屋檐下,眉眼带笑。
捧着粗瓷碗出来的朱阿婆,两浑浊的眼珠子一看见她,立时打了个哆嗦,忙忙又钻进了屋里去。
自打上回郊外地动之后,这老人家是真被吓着了,每每遇见,后脊发凉,自退避三舍,丁点儿不敢再往跟前凑。
宁莞只作没看见她,这朱阿婆,你越理她越是来劲儿的。
她敛裙上了马车,先去了趟正安书院,给郁兰莘昨日特意新招进来的夫子做了安排,这才去晏家找到晏呈垣说话。
晏四少还是老样子,一副笑嘻嘻地恭贺她新婚,“我近日去了趟盛州,不想一回来,就听说宁姐姐你大喜,真是好不赶巧,这匆匆忙忙的,连个礼都还没来得及准备。”
宁莞被他那一身又鲜又亮的衣裳晃得眼睛疼,往碧色茶汤里看了看,才笑道:“哪什么新婚?我早成了亲,现在要你多累送什么礼?今日突上门来是有正事与你细说的。”
晏四少勉强正经了一下,道:“你说。”
两人本就相熟,素日也常有相交,宁莞知他脾性,也不来拐弯抹角的做派,当下话里摊开直言。
末了,又说道:“当然,请了护卫,月钱定是不会少的,只是万一有什么事,还得叫悦来馆格外再多照看两分。”
晏呈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一席话,略显秀气的脸上映出笑来,满口应下,“这有什么好说道的,几句话的事情,你只管放心。”
这里如意料中的顺利,说定之后,宁莞便告辞离开,又转向京里悦来馆所在的长贤街,一心寻找合适的铺子。
悦来馆名头大,位置自然也极好,位于长街正中。
不近头,不近尾,左边是一家当铺,右边以瓷器店相邻,而对面则是一处粮庄。
宁莞转了一圈,大概对这条街有了个了解,叫人四下问询。
正巧米铺子旁边的二层茶坊急着要脱手,道是这地方风水不好,每任做生意的都讨不到利处,阴差阳错到如今茶坊掌柜的手里头,他这已经做了半年的亏本买卖了。
宁莞对此言一笑置之,当场就敲定了地方。
京都的地儿,寸土寸金,长贤街和边角处的十四巷可不一样,这里位处西城区,最是富裕。
也幸得这些日子以来,保荣堂的乌木霜获利大,要不然宁莞还真拿舍不得拿这么多银钱直接盘下来。
茶坊掌柜的也利索,当天下午就干干脆脆地摁了契书,到官府过了明路,将东西收拾一空,关门离去。
宁莞又找了工人说定翻修事宜,才回到正安书院。
书院里认字儿的认字儿,学配方的学配方,试味道的试味道,各有事儿忙,倒也勉强像样。
暂时清闲,宁莞就在兰室翻看一百余学子的名册,中间何夫子又请她去后厨试试味道,她合上书,一起跟着去,后半天又在厨房里待了不少时候。
……
自几日前一场雨后,似转眼就入了秋,骤然褪去了燥热。
北岐使者根本厚不下脸在大靖久留,呈上了礼,忙不迭的就告辞离开。
公西耀对此然是无所谓的,比起待在回风馆,早点儿回北岐也是舒服。
如今的北岐皇帝是他十五岁的侄女,他母亲阳嘉女帝一直想要个女儿来继承皇位,可惜天生没有女儿缘,膝下三个孩子都是男儿,这一心估量就直接落到了孙女儿头上。
但他母亲一贯最心疼他,给他留的东西也不少,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西耀支着长腿,懒散地坐在马车里,队伍出了城,他往外瞟了几眼。
裴中钰坐在马上,察觉到他的视线,拽了拽手中缰绳,红棕色的骏马随即放慢速度。
秋风里衣袂簌簌,端的是风仪清越。
比之往日散了些许冷漠沉抑,眉宇间多添了两分冷冷淡淡的人气儿。
听说最近京里人在吹什么庭前玉树,月上清辉呢。
公西耀嗤之以鼻,目光幽幽掠过,打量半晌又心里冷笑,这老妖婆还真不委屈自己,尽往好了的挑。
裴中钰声音淡淡,“有事?”
公西耀一挑眉,似笑非笑,眼中藏了暗锋,“今日心情好,告诉你一个秘密。”
对于公西耀,裴中钰不大熟悉,上辈子也不过几面之缘。
但这模样,有眼睛的都知道是摆明了不怀好意。
裴中钰转过眼,没理会他。
将北岐的队伍送出这一里地,他今日任务就算完了,便可去书院接裴夫人一起回家。
公西耀侧过头,唇边挑起一抹隐晦的笑来,“宣平侯还是听一听吧,我要说的这话可与你有大干系的。”
他隔开车窗帘子,意味深长道:“你可知道你夫人今年该有多大岁数了吗?”
裴中钰面无表情地瞥过一眼,没有说话。
公西耀见他不接茬,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实话告诉你,你夫人该要年近七十,至古稀了吧。”
算来算去,肯定不止四五十的,当年能轻车熟路地来祸害他北岐,过往还不知道活了多长岁数呢,说她七十都是少的。
“昔年北岐一别,至今二十载,也是好久没见了。你是不知道吧,想当年,本殿下与她也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分呢。啧,那女人甩棍子抽人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不留情的,每每字写得不好,打起来厉害得很。”
说到这儿,公西耀不禁黑了黑脸,他这一辈子挨得揍在那女人手上了。
裴中钰听罢,眼睑一落,拽着缰绳的指尖动了动。
二十几年前,公西耀方才几岁,那时裴夫人便在北岐皇宫教养皇子?
一阵风吹来,骏马踏蹄,他看着天际涌动的暗云,突地想起那天晚上,她在画室里消失,他进去后发现的那副悬挂起来的北岐阳嘉女帝的画像。
裴中钰眸光一凝,这其中……原还有这样的事情。
难怪,上一世大理寺的王佑之暗里与他说,是公西耀拦了水风岚,救下重伤的裴夫人。
他原是不信的,这般看来,倒不尽然。
他久不出声,公西耀又道:“怎么,你不信?”
裴中钰看向他,打量片刻,不咸不淡道:“不信。”
公西耀轻嗤,“你可别不信,她拜我母为师,自在北岐皇宫,我公西一族在上,可没有半句假话的。”
他翘着腿,斜歪着身子,眼中划过深意,唯恐天下不乱,“唉,如何?娶了个不死的老妖婆,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中钰不为所动,慢慢收回视线,声音和风缓缓,“平生所幸。”
公西耀敛去表情,嘁了一声,白说了,还是个痴情种。
远离了护城河,车马穿过长道,裴中钰从马上下来,立在一侧,任北岐诸人离开,最后半落下视线,与马车上道了一声,“多谢。”
队伍走远,公西耀对于方才失败的挑拨离间耿耿于怀,往后一倒,由着侍女将糕点递到唇边,咬下一口吞了,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
谢?谢什么?
他还做过什么好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