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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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广云领着梁锦棠进了偏堂时,傅攸宁那颗素来比别人慢的脑子忽然有些醒了。

梁锦棠是天生光彩照人的英华。

他该在帝京马踏春风,再不济也该在沙场铁马金戈。便是师门想用他,他最该在的位置,也绝不应当是在江湖山野。

世间只会有这样一个耀眼夺目的梁锦棠。

他不该就这样被埋没,无论是为谁。

此刻傅攸宁忽然醒悟,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是多少有些被冲昏头的。多年来她独自勉力向前,会累。所以她无法抗拒地想去握住梁锦棠伸过来的那只手。

可,这是不对的。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谁,该被自己对另一个人的心意裹挟,而放弃自己原本的人生。

她迟疑着,抬眼望着那个在夜色里仍旧掩不去一身锦华的背影,心中止不住惶然。

真是太蠢太蠢,怎会任由事情变成如今这样子。

鸣春见她神色倏地黯然又带着慌,便走上来关切:“你……还好吗?”

“鸣春。”傅攸宁觉着周身冒着一股寒气,像是毒发,又像是恐惧与不安,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忍住。

再说话时唇齿都在打颤,“我,大概是,做了一件错事。”

见她已快站立不稳,鸣春赶忙扶住她:“你先随我去客房歇一歇。”

鸣春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安排傅攸宁顺理成章地撤离帝京,齐广云兵行险着,刻意断了傅攸宁的续命药。

齐广云做事很偏执,他的计划是“傅攸宁因毒发不治需远走寻药”,他便一定力求这件事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至少要真到,将来若邹敬案爆发,也不会有人觉得与傅攸宁的离开有半点关系。

他要让傅攸宁,毫无痕迹地退出帝京众人的视线,彻底安全地退回青衣山。

“我躺一下,躺一下就会好的,”傅攸宁紧紧抓住鸣春的手,周身止不住地抖,脑子里也很乱,“别扰他们谈话。”

她此刻已不知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两年鸣春见过傅攸宁毒发的各种症状、受伤的各种惨相,可在她的印象中,傅攸宁一惯是极能忍的。

这还是头一回,瞧见傅攸宁在她面前表露出十足的难受。她跟在齐广云身边做事已久,多少清楚傅攸宁的状况。此次停药,难受、痛楚是免不了的,好在并不致命。

鸣春赶忙将她扶进客房躺下,又叫小丫鬟拿了安神汤来。“其实,你无需想太多的,庄主事先已做安排,你且再忍几日……”

虽然,对齐广云撤走傅攸宁的全盘计划来说,半路杀出的梁锦棠实打实是个意外。就看今夜他俩谈成什么样吧。

因荀韶宜事先已告知过,对梁锦棠的到来齐广云并无讶异,便领了他进偏堂。

都是聪明人,两人进了偏堂密室坐下,都是聪明人,许多前言倒也不必赘述。

“师父想用你,荀韶宜想用你,”齐广云开门见山道,“我,却不怎么想用你。”

因为荀韶宜事先已派人告知过齐广云,是以他对梁锦棠早已有过评估。可以说,梁锦棠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此刻的梁锦棠淡淡冷哼,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了:“你在太史门的这一辈中风头正劲,几无敌手。”而他这个半路进山门的人,会成为齐广云最大的阻力。

至少,他此刻在齐广云眼中看到的防备,便是写着这个意思。

荀韶宜说过,太史门目前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眼下最大的两个困境一是穷,二是,后继无人。

而荀韶宜之所以有意将秉笔楼交给齐广云,是他相信,秉笔楼这支目前太史门下最财源广进的分支若到了齐广云手中,必定能再上层楼;而齐广云有心、也有能力,在掌握太史门金脉之后,挟强势话语权解决太史门后继无人的危机。

梁锦棠在前段日子暗查太史门,又得梁锦和及荀韶宜确认后,已知几大世家的家主早已有心与太史门剥离。梁锦棠,已是百年之内唯一一个,主动要求承担太史门责任的世家嫡系血脉的子弟了。

“是,”齐广云磊落认下,笑着摊手,“你冲动之下贸然做出这个决定,无非是因为,傅攸宁。”

“我猜,荀韶宜大约也不敢告诉你,太史门弟子是如何年复一年提着脑袋、藏着性子,随时等着赴死。”

齐广云打从心底觉得,若非因为傅攸宁,梁锦棠这个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根本不会与太史门有半点关联。

他判断,梁锦棠如今是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才认为只要同傅攸宁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其实,是不一样的。

这是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这是威风赫赫的光禄羽林中郎将。他见惯的是沙场豪情、朝堂风云。

他是在天下人的瞩目中无所不能的栋梁。

他不会知,青衣山上的太史门藏史楼有多清冷;他也不会知,太史门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灵位,有多少是死去几百年后仍不能进自家宗祠的。

史家弟子,都是一群游走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或许一生壮丽浩荡,却大多不能为世人所知,只有同门后辈清明寒食聊祭一二。

只有那些或许永不见天日的汗青竹简上,能模糊地留下他们的姓名,供同门后辈尊敬缅怀。

不过如此,而已。

而这,与梁锦棠原本应当煊赫灿烂的一生,是背道而驰的。

梁锦棠亦是坦然挑眉:“你说得对,若非因为她,我不会查到太史门的秘密。”

他历过沙场铁血,见过朝堂风云,所以他心之通达坚定,足以让他清醒地判断,他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那个被放在他心尖上十几年的姑娘,他自是要的。但当他已知太史门是扶风梁氏先祖的初心,他亦愿担起这份骨气。

“可若非查到太史门与几大世家之间的渊源,看到太史门大厦将倾的隐隐颓势,我会选择将她留下,而不是,跟她走。”

他记得少年时常见傅懋安望天兴叹,隐有愁容。

傅懋安总是说,他一生最遗憾两件事,一是未能摆脱家族羁绊跃马从戎。第二件,他却不肯说。

如今梁锦棠终于明白,彼时傅懋安已察觉各大世家欲与太史门切割的意图,遗憾自己身为青阳傅氏家主,不能抛家舍业去挽狂澜于既倒。

所以他对那个被自己送到太史门的二女儿,既愧疚,又仰望。

因为傅攸宁,走在一条傅懋安一生向往却始终不能踏上的路。

那路虽艰险,虽辛苦,可对傅懋安来说,那才是东都世家们最初的风骨。那是他,至死都可望不可及的磊落无憾。

“你大概觉着,既东都老世家想与太史门切割,倒不如就在你手中主动断个干净。”梁锦棠端起桌案上已经微凉的茶盏,清浅的笑意不带喜乐,在鲛珠的微光下显得冷静自持。

“荀韶宜以为,你将带领太史门更上层楼,可你真正的目的,是带领太史门新生。”

若他所料不错,太史门到了齐广云手中,首先将会面临一次不着痕迹的清洗。第一步,便是架空代表东都老世家话语权的长老们。

第二步,是荀韶宜,是太史隐。

梁锦棠自不知齐广云与太史门的恩怨,可他已察觉,齐广云真正的计划,与荀韶宜的期望,是有出入的。

“我想,这些绝不是傅攸宁说给你听的。她根本懵懵懂懂,我甚至怀疑,她始终并非当真清楚我说的是什么,”齐广云微怔片刻,旋即卸下了伪装,含笑靠向椅背,懒懒的,“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春日里,傅夫人忽然请傅靖遥关切她的婚事,是你做的手脚吧?”梁锦棠冷哼一声。

“对,那时她周围出了个早晚会惹事的家伙,我为防万一,就想借用她的婚事,将她撤出帝京;再不济,至少撤出光禄府。”

“作为她的师门联络人,我从不愿她为师门去以命相搏,只望她好生活着。”既被梁锦棠猜到,齐广云也不想再瞒。

“只是我没料到,傅夫人会求到傅靖遥跟前去,”齐广云回想此事,仍对自己的失算摇头苦笑表示遗憾,“后我转念一想,叫傅靖遥插手也不错,不然以傅攸宁那执拗的性子,轻易未必肯撤。不过,我预想中最合适的人选,并不是你。”

齐广云当然知道,师父太史隐早就想将梁锦棠收入麾下,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可梁锦棠太过引人注目,完全是齐广云目前最想避开的那类人。

梁锦棠冷眼瞥他,不屑轻笑:“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从今后,收起你那莫名其妙的家长心态。”

那是他的姑娘,他自个儿知道心疼。

“家长?”齐广云忽然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嘿嘿笑,“别说,你看人还真准。”在他眼中,傅攸宁始终是当年那个明明自家都吃不饱饭,却还是会将食物分给他大半的傻孩子。

那个总觉得齐广云对师门更有用,所以拿自己垫着齐广云活下去,也觉是划算买卖的傻孩子。

“少乱占便宜。以我目测,你挨不过我三掌,”梁锦棠冷冷甩他个白眼,不想再看他那满脸慈祥的笑意,“你先前说,你那时急于将她撤出帝京,是因她身边出了个随时会惹事的?”

既荀韶宜已代替师门拍板,无论齐广云想不想接受,至少在他全面接掌太史门之前,他是不能拒绝梁锦棠加入了。

话说到这里,齐广云索性顺势谈点正经的。

“我先问你,今日她随你过来,是邹敬案查到什么了,对吗?”

梁锦棠蹙眉,对他的不答反问显然有些不快,于是故意也不答反问:“史官邹敬,是太史门的人?”

“……不是,”这一回合,齐广云投子认负。他可不想同梁锦棠就这样问来问去地鬼打墙,“他是南史堂的人。”

梁锦棠只知当下私家记史门派并不只独太史门一家,却尚无机会了解更多。

“南史堂?”

“是另一个私家记史门派。若追溯渊源,与太史门出现的时间相差不远。太史门最初是以东都老世家为核心自发组成,而南史堂,就几乎纯是一群兰台史官。”

齐广云耐心极好,娓娓道来。

兰台史官归属朝廷管辖,算是端皇粮的。可正因如此,许多史实反而不会允许记下。

兰台史官中有人表面服从,偷偷反抗,便有了“南史堂”。官史不让记的,南史堂便偷偷记。

不过,东都老世家那群人见惯权术,自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的道理,故从很早前就刻意低调,门下弟子从不轻易主动暴露身份。

可南史堂就全然不同了。耿直到只差没集体在脸上刻着“老子盯着你呢别以为你皇室那些破事当真无人知晓”。

如此大剌剌的作死,南史堂数百年间自是被皇室暗中剿了好几回。虽每回总能劫后重生,可一直都在从头再来。

也是近二三十年,在死人无数后,南史堂才终于开始学着隐藏弟子身份。

“我所说的,傅攸宁身边那个随时会惹事的,便是南史堂的人,”齐广云长叹一口气,扶额,“也不知你认不认识,就是傅攸宁麾下年后新进的那个叫霍正阳的。”

新年过后,傅攸宁旗下新进的武卒就只有霍正阳一个,梁锦棠自然是知道的。

之前他偶然发觉,霍正阳这孩子很爱打听事,乐意积极主动接触各种消息。那时他不知这其中内情,只以为是年轻人新上任干劲大。

“邹敬是南史堂的,霍正阳也是南史堂的……看来南史堂这回又要历劫了,”梁锦棠无奈蹙眉,礼尚往来地也给齐广云一些消息,“傅攸宁与索月萝,在兰台石室查到些事。”

他将索月萝记下的那张字条口述了一遍。

齐广云继续扶额,点头叹息:“那段记事大约是官史。那首诗,多半是太史门某个死得无声无息的前辈干的。”

以诗隐喻线索,是太史门的惯用手法。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身份暴露、消息已来不及传出去时,以此手法做提示,若有其他太史门弟子发现异常,就会循线去查。

“其实我猜到了,无非就是今上‘弑兄、逼宫’这样的破事。”齐广云端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一口清茶定定神。

后续他会再找时机,让处境更安全之人继续查证,毕竟记史不是写话本,凭空推测的东西做不得准。

“但此案既已进展到此处,傅攸宁必须得走了,”齐广云眼神中有淡淡忧虑,“邹敬案迟早爆发,届时无论今上登基的秘密掀与不掀,只要现了端倪,今上为保住千古名声,都会不惜痛下杀手。经手过这个秘密的人,他不会管你猜到没猜到,全得死。”

邹敬案一旦爆发,南史堂首当其冲。那作为同行……太史门若不及早闪避,只怕也没好下场。毕竟,若真有心要查,难保不会遇上高人。这不,就被梁锦棠查到了?

太史门弟子见多了史料中的血雨腥风,也很清楚世上并无真正佛心之君,端只看事情有无触犯到他最切身的利益罢了。

季兰缃说得对,南史堂,真的要倒大霉了。

“南史堂心存侥幸,又迂腐死脑筋。只要屠刀不落下,他们都会以为尚有余地,便是没余地了,他们也只觉死得光荣。几百年来总是如此。”

而太史门不一样。

或者说,齐广云不一样。

即便不是傅攸宁而是别的同门弟子,他也会选择在此时将人撤出。

毕竟明哲保身是他最最基本的观念。太史门人才本就日渐凋敝,若再随随便便拿人去莽撞地填尸山血海,那太史门在他们这一代的手上就能玩脱。

毕竟,太史门所记的许多东西,比南史堂更不能被发现。

梁锦棠眼神烁烁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齐广云,你告诉我,私家记史传承数百年,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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