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阿煊(1 / 1)

没等谢陟厘再看得清楚些,风煊已经把小像捡在了手里。

“这是……”两个字下意识出口,谢陟厘便知机地止住了。

随身小像,自然是大将军心仪的女子。

此等私事,焉容她置喙?

“不是。”风煊似是知道她要问什么,飞快地道,“这是路山成的。他一向毛毛躁躁,落在了我这里。”

谢陟厘在心里头“哦”了一声,起先心头还无端有几分紧涩,听闻此言又莫名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撞破的是路山成心上人的小像,若是撞破大将军的,恐怕大将军会不悦。

“药要凉了。”谢陟厘把药碗往前推了一点。

风煊正要端起药碗,忽听一声号角响起,低沉深长,像远古巨兽的呜咽。

“袭营!”外面传来大喊,“敌军袭营!”

风煊立刻起身,一振肩便挥下了外袍,底下是一身明光锁子甲。

他抬手便取了枪,向谢陟厘:“留在此处,千万莫要出去。”

谢陟厘立即乖乖点头,这种时候她帮不上忙,绝不能添乱。

风煊大步踏出营帐。

夜晚的大营原本颇为安静,此时却连草原上一直呼啸着的风声都听不见了,到处都是马蹄声、喊杀声和利刃相交之声,以及,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谢陟厘想起了当初在云川城外那一战。

那时她一门心思想着救风煊,倒也顾不上害怕,此时只得杀声阵阵,敌军竟似已冲到了军大帐,乱战之声就隔着一层帐篷传来,好像随时都可以冲进来。

风煊使枪,帐没有旁的兵器,谢陟厘无头苍蝇般寻了一圈,只找到一副弓箭。

可那弓太大,她根本拉不开,只能抓着一把箭矢,凭着箭尖那一点锋利来给自己一点支撑。

“噗”地一声响,有人撞上了帐篷,紧跟着一抹雪亮的刀光划过,帐篷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连着带起一道血光。

“风煊,给我出来!”

一名北狄人砍伤了守在帐外的亲兵,俯身从那道裂缝里跨进来。

他的身形异常高大,宛如巨人一般,身上系着半边白袍,发辫上绑着宝石璎珞,看上去显然身份不低。

他的目光落在谢陟厘身上:“……女人?”

“谢姑娘快走!”

两名亲兵自后方挥刀砍向他,他双手各持一柄弯刀,浑不在意地向后挥出。

两人知道此人力大无穷,各自用尽全力抵住这一刀。

刀上传来的力道蓬勃凶厉如出柙猛兽,只是力道后继乏力,宛如猛兽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跟着就绵软下去。

亲兵吃惊地看着那人后退了两步,灯光透过裂缝照在他身上——他的咽喉多了一支箭。

谢陟厘手里还握着剩下的箭矢,对准了那人,全身都在发抖。

方才那人挥刀的间隙,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箭扎向了人体最脆弱最柔软的脖颈。

但到底吃亏在个头小,力气也小,扎是扎了,却扎偏了。

若是能扎准那条颈侧主脉,管叫他立时喷血而亡。

亲兵们再次挥刀而上,向着那人的双臂斩下。

“啊!”那人发出一声狂吼,双臂振飞了两名亲兵,然后拔下脖颈里的箭。

风煊用的弓大,箭也长,但在这人巨大的手心里,却像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会扎人的坏女人……”那人脖颈上鲜血淋漓,脸上露出狞笑,“我要,杀了你。”

他双刀齐出,斩开帐篷,谢陟厘无处可逃,趁他挥刀之际迎上去,这一支箭尖对准了他的腋下三寸,那儿没有铠甲保护,若是能刺准,可以避开肋骨直接扎心脏。

然而想象有多完美,事实便有多残酷,箭尖还没有碰到那人,那人便已经狰狞着一张脸,挥刀向她斩下。

“啊啊啊啊啊……”

谢陟厘转身就跑,一面跑还一面抱着头,不单抱着头跑,还钻进了桌子底下。

脑子里有一点意识清明,晓得这样根本没有用,那人一追进来就能把她剁成肉酱。

可是这点清明完全不顶用,脑浆翻滚之间便是被煮沸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抱着头使命往桌角缩,好像这样能让自己贴在角落里消失不见。

然而预想的追击并没有过来,四下里仍是杀声不断,那人依然站在帐篷破口处,身形如铁塔一般,一动不动。

谢陟厘乍起胆子,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两眼圆睁,瞪得如铜铃般大小,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一幕。

灯光照在他胸前多出来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截闪闪发亮的枪头。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却没有倒地,长长的枪杆在后面撑住了他,他死去犹是一个斜斜望天的姿势。

谢陟厘心跳得猛极了,耳边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她认得那是风煊的枪。

只有枪,人呢?

猛然间谢陟厘顾不上害怕,冲出了帐篷的破口处。

四下里一片乱战,火盆翻倒在地,火光凌乱,月光清冷,血腥厮杀宛如人间地狱。

她在这一片混乱之看到了风煊,风煊离她足有五丈的距离,正是身陷在最混乱的战圈之。

他手已经没有枪了,拔起了一柄尸体上的刀便向敌军砍去。

与他对战的人高大魁梧,彪悍异常,肩上伤处渗着血,却丝毫无损他的凶猛。

风煊的兵器显然不趁手,身处下风,只靠着追光的灵巧闪避,勉强支撑。

谢陟厘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乱战之发现了她有危险,又是怎么样不顾一切投出这杆枪的。

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的骨头都在轻颤,忽然间忘记了害怕。

她想把那杆枪拔下来,可无论是枪还是尸体都太重,又呈一个坚实的角度支在一起,谢陟厘根本搬不动。

“你们还能不能动?”谢陟厘问那两名亲兵。

两名亲兵身上各自带着血,都知道她的意思,咬牙起身把枪拔了出来。

谢陟厘以手掩口,吹出一声长哨,不一时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威风过来蹭了蹭她的面颊。

谢陟厘问亲兵:“我要给大将军送枪,你们能送我一程吗?”

亲兵点头:“姑娘放心!”

放不放心都是要做了。

如此一想整个人竟轻松下来,翻身上马,接过枪。

那枪入手极沉,若没有威风,她断然送不过去。

两名亲兵也上了马,随行在侧,替她挡开敌军。

谢陟厘盯着前方,就如回到了云川城外那一日,天上地下只认着风煊一个人。

她听到周遭的喊杀声,听到亲兵的呼喊声,甚至听到刀刃入肉的声响,左侧的亲兵被砍翻落地,人的惨叫与马匹的悲鸣混作一处,炸在耳畔。

五丈的距离只剩半丈,威风只要飞踏几步便可以将枪送到风煊面前。

可这半丈却像是天堑,失去了左侧的防护,北狄兵的刀光照她头上斩下来。

“阿厘!”

谢陟厘听人说过,人在将死之际,眼前会历历瞧见自己的前尘。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只瞧见风煊竟扔下对手,打马朝这边来,手长刀掷出,凌空磕飞那把砍向谢陟厘的刀。

但如此一来,他便再度失了兵刃。

而他身后那人已经打马追上,照他的背心一刀斩下。

“阿煊!”

谢陟厘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杆沉重的铁枪向他掷去。

铁枪入手,风煊头也没回从枪尖顺到枪杆,枪尖直接朝身后的人捅了过去。

那人对这一刀已经是势在必得,人踩着马镫几乎是直立而起,陡然间枪尖如毒龙如洞,便像是他自己拿胸膛去往枪尖上撞。

“该死!”

那人临急变招,整个人向后仰去,才躲过这一枪,但显然激发了肩头伤势,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大王!”

北狄兵冲到他身侧。

“退兵,”他捂着肩头,眸子盯着风煊,如恶狼一般,“退兵!”

北狄兵吹起了号角。

“古纳,你以为我的营帐是什么?”风煊铁枪在手,眉峰冷然如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烈焰军的旗帜在夜色亮了出来,原本各自为战的北疆士兵如流水般集结。

外面更是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兵士们在路山成和严锋的带领下,扛着厚重的盾牌将形成了一道严密的包围圈,盾牌落地的时候甚至能陷入地面,可见其沉重。

古纳盯着风煊:“你知道我今夜会袭营?”

“猜的。”风煊淡淡道,“大王向来喜欢出其不意,赛马会的时候如此,过年的时候还是如此,越是旁人觉得不可能出兵的时候,大王便是容易出兵。好猜得很。”

古纳:“……”

对于古纳而言,这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偷袭,因为两边主帅皆受了伤,没有人料得到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动。

可没想到,这一战明面上是他带着人如入无人之境,实际上却是风煊敞开大门撤去守军,准备好了一举将他围而歼之。

“我那死鬼叔叔这辈子做出许多错事,其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那一刀没能要了你的命。”

古纳说着,大吼一声,挥刀攻上来。

“阿厘,退后。”风煊低声交代一句,拍马迎上去。

厚重盾牌给谢陟厘让出一条道路,谢陟厘打马经过之后又迅速收拢。

这不是谢陟厘第一次置身于战场,却是谢陟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楚一场战争。

与其说是双方都化身为野兽,扑上去撕咬对方的血肉,不顾一切想置对方于死地,不如说战争本身才是一头贪婪的巨兽,敌我双方皆是它吞食的猎物。

谢陟厘不敢再看,翻身下马,开始救治受伤的兵士。

这一战直到黎明方才结束,原以为可以活捉古纳,但不久之后北狄的援兵便开始进攻,而古纳带着最后的亲信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同样是恶战一夜,北疆马已经有些疲软,北狄马却依然身如蛟龙,北疆马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瞧见他们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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