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涛的衣冠冢立在西角城外,旁边便是妻子林氏的坟墓。
谢家附近的邻居都来了。
并非所有邻居都随波逐流咒骂谢涛,有些人一直相信谢涛是好人,但人微言轻不敢出头,暗地里却没少帮扶谢陟厘姐弟俩。
比如王大娘。
还有一些曾经往谢涛身上泼过脏水的,而今见谢涛洗清了冤屈,又做出一副好邻里的面孔,表示邻里之间应当互帮互助,她们很愿意过来帮着办丧事。
谢陟厘直接开门,放豪迈。
豪迈都不用吼,只须懒洋洋走到门口,就能把那些人吓作鸟兽散。
除了邻居,谢陟厘还邀请了几位客人来。
曹大夫、惠姐和胡校尉。
曹大夫于谢陟厘有半师之分,惠姐对谢陟厘也算是有诸多照顾,胡校尉则是师父昔日的同袍。
师父在天有灵,有当年聊得来的同袍来看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吧?
谢陟厘看着新起的坟茔,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看着人们一个个在墓前上香,心想。
从前虽然知道师父不在了,但没有亲眼见到师父死去的模样,总觉得那不是真的,想起师父,还是从前温暖的模样。
及至后来,则是一心想着能寻到师父的骸骨带回家就好了。心里面一直挂着这件事,便是一直挂着师父,更觉得师父时刻都在。
是到了此时,黄土一掩,天人永隔,谢陟厘才真正地感觉到,师父真的不在了。
掌心忽然一暖,风煊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并肩站着,衣袖叠着衣袖,旁人瞧不出袖子底下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暖意由肌肤透进谢陟厘心里,她望着风煊,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用担心。
无论是四年前初闻噩耗的惊痛,还是之前在山谷亲见遗骸的悲伤,她都哭得难以自抑,眼泪仿佛停不下来。
但此时眼泪仿佛是已经流完了,谢陟厘没有哭,只是长风吹过,胸膛里好像缺了一道口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你的事情还没完,阿厘。”风煊轻声道,“伯父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们姐弟两人,你和小羽要活得平安喜乐,快快活活,才能告慰伯父在天之灵。”
谢陟厘:“……”
他这会儿明明一脸肃穆地望着墓碑,看都没有看她,却连她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知道。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了解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句,谢陟厘忽然觉得心里那种空洞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扎实的沉稳。
长辈不在了,她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她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小羽,等到生命走到尽头那一日,去泉下和师父师娘相见,便能微笑着告诉他们,她这一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每一个人上过香之后,都会到谢陟厘面前道一声“节哀”,谢陟厘跟着答谢。
风煊站在谢陟厘身边,也跟着俯首答礼。
西角城众邻居还不觉得怎样,曹大夫几个则是战战兢兢,胡校尉直接在风煊鞠躬的时候腿一软,跪下了。
风煊扶起他:“胡校尉,站稳了。”
“是,是。”大将军亲手来扶,胡校尉腿更软了。
王大娘等在旁边议论:“阿厘这小女婿虽说穷了些,人着实是不坏。”
“可不?人生得俊俏,身子又生得板正。”
“当真是人无完人,偏偏穷得紧,连娶老婆的本钱都没有,只能入赘。”
胡校尉听得一阵胆战心惊,若不是曹大夫再三使眼色,他就要冲上去让这帮大妈闭嘴。
忽然有人道:“……你们觉不觉得阿厘的小女婿长得像什么人?”
胡校尉耳朵一动。
曹大夫和惠姐一路上耳提面命,叫他千万莫要露馅,谢陟厘的邻里都不知道大将军的身份。
胡校尉心说大将军威名镇天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为什么要瞒着人?
他站在谢涛的角度,不由开始腹诽:莫不是大将军并不打算给谢陟厘名分,只打算玩玩而已,所以不予公开?
但这其实是谢陟厘的意思。
她这帮邻居全是小老百姓,一旦知道她这上门女婿其实是大将军,只怕全体都要腿软,以后在她面前可能话都不会说了。
胡校尉真心看不懂,道:“她说瞒着,大将军便肯了?这是为什么啊?”
真的不是想玩弄阿厘?
“……”惠姐叹了口气,“胡校尉,你这光棍,只怕还得再打下去。”
然后露出一副笑脸,熟门熟路地加入大妈当:“你们别说,这孩子生得有几分像我们大将军。”
大妈们恍然大悟:“我就说嘛,眼熟得很!”
又道:“能有几分像我们大将军,也是他的福气。”
谢家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大家拜完了墓,谢陟厘请众位客人并丧工去坐席。
走出几步才发现风煊没跟上,他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说着,微微笑了笑,“让小羽留下,我们有点男人之间的话要说。”
小羽如今在风煊面前是千依百顺,立刻走过去拉住风煊的手:“姐夫,什么是男人之间的话?”
谢陟厘:“……”
这也太顺口了吧?
未免大妈们再听到什么更顺口的话,谢陟厘连忙把人往家里引。
风煊拉着小羽在墓前跪下,“小羽,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小羽立即握拳:“要挣钱养家!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将来挣钱养阿厘!”
风煊笑了,笑完又觉得有点辛酸,这孩子是看多了阿厘的辛苦,才会有这般志向吧?
然后他捏了捏小羽的鼻子:“阿厘归我养,不许跟我抢。”
小羽为难:“我们一起养行不行?”
“不行。”风煊摇头,“不过,你可以和我一起照顾阿厘,一起保护阿厘。这些事以前是你爹在做,现在你爹不在了,就要由我们来做了,知道吗?”
小羽认真地点点头。
风煊拈起香,带着小羽,恭恭敬敬地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伯父,您放心,阿厘和小羽,以后我来替您照顾了。”
胡校尉走出一段路,回头望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副景象。
不由顿住,替天上那位同袍一阵腿软。
老谢啊老谢啊,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死后会有一位大将军跪在你坟前上香吧?
酒席至晚方散,谢陟厘又在大妈们的帮助下收拾了残局,把最后离开的惠姐送到院门外,这一天才算完。
忙了这几日,谢陟厘也感觉累得不行了,撑起眼皮准备烧水梳洗,却见风煊和小羽站在门内,一人拎着壶,一人端着盘,小羽还学着茶楼小二的样子道:“客官,请用。”
风煊轻笑着在小羽脑门上拍了一记。
屋内灯光昏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皆沐浴在这柔和的光芒里,谢陟厘心全是暖意。
师父,你看到了吗?
我们都过得很好呢。
你和师娘在天上,也要好好的啊。
风煊照旧还是睡从前睡过的屋子,以前穿过的换洗衣物都在,他自去井边汲了水洗了手脸,还帮小羽把手擦干净。
这事去年在这里养伤时就做得很顺手了。
小羽性子其实很静,平常不爱多话,但跟风煊待一起时,却是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谢陟厘一面听着两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面替小羽准备明天的衣裳,心里面异常安稳,又暖和又妥帖,心里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北狄归顺,两国之间自然要在京合议,且前两天还来了圣旨,对风煊一阵嘉奖,传他回京。
所以此时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她原以为他要和曹大夫他们一道回营的。
待小羽睡着了,谢陟厘轻手轻脚带上房门,走出来。
堂前没有点灯,但也没有关门,屋外一片清幽的星光透进来。
风煊坐在桌旁。
“……还没睡?”谢陟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其实完全吵不着小羽,可能是这光线让人有点紧张。
她走到桌前就想去点灯,手还没有碰到火折子,手腕先被风煊抓住,紧跟着人便坐在了风煊膝上。
风煊深深地抱着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别点灯。”
他的怀抱永远温暖,永远结实,像一座伟岸的城池,谢陟厘乖乖地由他抱着,头枕在他的肩上,这几日的疲惫仿佛是飞鸟入巢,终于得了安歇之处。
她想了想,大起胆子,搂住风煊的脖子。
她难得主动,这个动伤让风煊的声音有些低哑:“阿厘……”
“什么时候去京城?”谢陟厘问。
“就这几日了。”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吗?”
风煊将她搂紧了些,“自然。我在哪里,你就可以在哪里。”
“我想去太医院。”
风煊低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谢陟厘脸上有点发烫,好在夜色暗沉,他看不见,“也……也是有的。”
风煊万没想到能得这一句,抬头想把她的脸转过来。
谢陟厘把脸死死埋在他肩上,不肯。
风煊低低地笑,笑声低沉,闷闷地在胸膛里回响,谢陟厘脸贴着他的肩,便也随着他的肩头被震得微颤。
“你……你别笑了……”谢陟厘脸都快烧红了。
“好,好。”风煊声音里还带着满满的笑意,忽地,道,“糟糕,忘了件事。”
谢陟厘见他说得郑重,连忙抬头:“什么事——”
最后一个字才吐出一半,便给风煊吞进了嘴里。
谢陟厘轻轻捶着他的肩,奈何这点力道对于风煊来说挠痒都不够,他的手紧紧箍着谢陟厘的腰身,谢陟厘只觉得腰都快被他掐断了。
她整个人被摁在了他腿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亲密到无间,夏季的衣衫都不厚,谢陟厘感觉到一阵阵滚烫的热意从他身上透过来,更要命的是,有什么东西坚实地抵住了她。
谢陟厘:“!”
黑灯瞎火,佳人在怀,风煊显然是情动得厉害,谢陟厘用尽全力才给自己挣到一点新鲜空气,“不……不行,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
风煊知道自己行止唐突,可在此当口真的是情难自抑。
怀里的人仿佛是水捏就的骨肉,稍稍用点力便能揉化了,让他一口饮下,全吞进肚子里。
他用力把她按进怀里,手把她的头按在肩上。
这一下力气可不小,谢陟厘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钉在了他的肩膀,一下也不能动弹。
良久良久,风煊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定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厘,你的名字可真没取错。”
谢陟厘:“?”
“陟厘,又名侧梨、水苔、石发、石衣,味甘性温,无毒。”风煊的脸贴着她的发丝,声音里犹带着一丝喘息,“‘味甘’二字,真是道尽了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