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历朝民间婚嫁风俗,三朝回门,成亲当日不计算,女方进了男方家门,洞房后第一个早上敬过公婆儿媳茶,从这日开始算第三日。
正好是今日。
“周周你这还没洗完呢。”
杏哥儿纳闷喊住人,怎么洗一半就往回跑。黎周周端着木盆,头也不回说:“我晌午过了再来。”两条长腿快步走。
“急什么呀,这天还早……”杏哥儿看人跑都没影了,只好收声,想起来刚周周来时提三朝回门事。
不会因为这个吧?
他还以为周周不往心里去,他说完了,周周那还在洗衣服,结果洗一半这会跑了。
黎周周端着衣盆回屋,他是连走带跑回去,到了家门口,才慢下来,轻声推门进了院子,先将衣服盆放在台阶上,进灶房,在橱柜里掏出罐子,油纸铺开,里面干炒瓜子果脯到了些,包好后,将罐子包好重新放回去。
这是成亲时剩下。
黎周周拿着干货,知道相公在屋里看书,没有吱声,出了院门往隔壁王婶家里去了。
西坪村百来户人家,黎、王、张三姓最多。王婶人还不错,在黎周周年纪小没力气时候,也帮过几把,像一些费力气活计,还教黎周周缝被子、做鞋。
那时候黎周周和黎大父子俩就住在一间破顶茅草屋,也没灶房,在院子盘了个灶头烧饭。后来黎大将一间茅草屋换成了两间泥屋,两间又成了现在三间青砖瓦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婶对着黎家就远了些。
王家没院墙,除了黎家扎那一堵墙,其他地方时空,自然也没院门。一打眼过去,院子种着菜,后头三间正屋是黄泥夯实,屋顶用瓦片混着干草遮着顶,旁边侧屋灶房直接茅草屋。
王婶生了三个,大儿子前年成家,二儿子十二岁,还有个闺女四岁。一大家子挤在三间正屋睡,王婶平日里抠也紧,没办法,孩子见风就长,再过两三年可不得给老二娶媳妇,住不开,还要在盖房子,都是花钱。
“阿娘,周周哥来了。”
王婶从灶屋出来,说闺女,“玲玲现在要改口喊阿叔了。”
哥儿成了亲了,年纪小娃娃就该喊阿叔。
黎周周跟王婶问了好,将手里油纸包递过去,问:“王婶,我来是想问下回门要带什么东西?”
“回门?”王婶被问懵了下,才想起来了,没接东西,拍着脑门说:“诶哟你看我这脑子,你家是招婿,今天这是成亲后第三天回门日了。”
黎周周将油纸包塞到玲玲手里,不等王婶拒,说:“是成亲时瓜子花生,不值几个钱。”
“就一些话还带东西。”王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着,也没推辞,让闺女拿回去放屋里,一边说:“我家老大娶媳妇儿,当时回门带了肉、糖、酒,这三样必不可少。”
“不过你现在去来不及了,回门要赶一大早。”王婶看黎周周表情不太好看,刚收了东西,不由宽慰两句,“你不懂,家里人也该操心,都已经这样了就准备齐全,挑个早上去,别过了正午。”
黎周周装了满肚子懊恼,从王家回去。王家灶屋里,大儿媳刚听见了,这会听婆母唏嘘说:“你说说就算是分家了,还真不管不顾了,大儿子哥儿招婿,黎家老两口连回来吃口酒都没有,真是断了个干净。”
“二房黎二媳妇儿也不提两句,也是当二婶人,当天你瞧瞧那架势,过来上桌吃饭,吃完嘴一抹,忙都不帮,这是看准了黎大家没出路,巴着攀府县里那位。”
大儿媳才嫁过来,不清楚内里,就问:“娘,怎么就断这么干净呢?”
树大分枝,人多了自然分家。村里也有分家,但也没见谁家像黎家那样,老太太老头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了,周周虽说是哥儿,但也是黎家血脉。
“这话说来长。”王婶剁着菜,咚咚咚响,才说:“周周也是个可怜孩子,他那阿爹哥儿,是被黎家拖死。”
大媳妇儿吓了一跳,这、这咋还闹上人命官司了?
“想什么呢,是病死,但也拖着不给钱买药。”王婶手一停,瞥了儿媳一眼,说:“这话我跟你说,你要是学出去——”
“娘我不瞎说。”
其实这事村里年纪大点都知道,毕竟当初也闹得难看。王婶只是不想大儿媳妇拿着说嘴,万一叫黎大听见了,到时候闹得不美。
“黎家一共仨男孩,黎大黎二,你知道老三叫啥不?黎正仁。你瞅瞅,仨兄弟名字,为啥就老小不一样,还是花了三文钱请秀才起,听着就跟我们乡下泥腿子不一样,人金贵,后来啊人就是有大出息了……”
这事说来话长。
黎正仁是黎老太三十多岁时生下,那时候前头有俩儿子,已经各自成家。让村里人看,黎大是最老实本分那个,黎家那会穷,娶不起媳妇儿,黎老太就给大儿子踅摸了哥儿。
哥儿彩礼钱要便宜。
轮到了老二,家里情况好了些,娶了个女孩。那时候黎家还没分家,一大家子过,黎大身材高大,一把力气,侍弄庄稼地也一把好手,黎家那二三十亩田地,全靠着黎大下苦力。
黎二是个会躲懒,只有黎大勤勤恳恳。
到了这个小了,黎家情况已经在村里起来了。办满月酒,有人喝了几杯酒说了句玩笑话老蚌生珠,说黎三白白净净不像咱们泥腿子。
黎老太就记在心里了,还真觉得小儿子不一样。花了三文钱请了老秀才起名字,再后来黎家送黎正仁去老秀才那儿读书。
“娘,难不成这黎正仁考上秀才了?”大媳妇儿好奇问。也没听说过啊。
王婶:“黎老太是打着这主意,不过没来及等黎正仁考出个花,先出了个事,黎大媳妇儿没了,黎大要分家。”
终于说到正话头了。大媳妇儿好奇这人没了,怎么就分家闹到老死不相往来了。
“黎大是个死心眼,不藏私,一年到头零散活赚钱都交了公,等自己媳妇儿小产要补身子一个钱掏不出来,黎老太又抠紧,给小儿子花钱不眨眼。”
“周周阿爹伤了身子,冬天时候生了风寒,本来是吃药好好补补就成,可黎老太抠啊,一服药愣是煎药味都没了稀汤寡水,这还治什么病?”
“……熬了一个冬天,开春人就没了。”
“黎大自那要分家,哪怕落下个不孝名声。可村里人不是睁眼瞎,黎老太干事都瞧在眼里,要不是黎大支着,黎家老屋子能盖成那样?黎大分了家,谁干地里活,谁供小儿子读书?”
“可黎老太骂归骂,黎大就是铁了心要分,最后请来了村长,才给分了,黎大就分了五亩水田,还是村长看不下去,黎老头才松口把咱屋隔壁慌基地给了黎大。”
大媳妇儿听得咋舌,人都偏心,可偏成这样真少见,敢情大儿媳命不是命,那大儿子就像是田里牛,只巴着耕地干活,半点好都不给。
“如今黎大日子过得不错,那黎老太就没后悔吗?”大媳妇问。
就跟听说书一样,人都爱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事。在大媳妇儿看,这黎老太磋磨媳妇儿,就是害死了媳妇,总要有个报应才行。
“人家后悔?人家去府县当老太太享福去了。”王婶真心叹了口气,唏嘘不已说:“可能就是命吧,黎大这父子俩命都不好。”
“分了家,没了黎大,没两年,黎家供黎正仁吃紧,黎正仁试了两次都没考上,后来干脆去了府县酒楼当学徒,不知道怎么得了账房青眼,将闺女嫁给了黎正仁,如今黎正仁接管了账房位置,在府县买了院子,哪还用下苦力干活,听说每天扒拉个算盘,一年就有二十多两银子拿。”
王婶说到这儿是真羡慕,黎正仁发达了,把田里老子娘都接到了府县里享福,哪还能瞧上黎大这三间大瓦房?
都是泥腿子。
大媳妇听了心里又羡慕又有些憋闷,“那可真是了不得了,难怪瞧不上,连周周招婿都没回来吃酒席。”
黎大家当年茅草房时,王婶是真同情,还搭手帮一两把,可黎大家过好了,眼瞅着院墙修了,青砖大瓦房盖起来了,王婶心里就跟灌了几瓶子醋一样,酸啊。
可现在把过去话一学出来,对比一下,王婶又没那么酸了。
真要酸,黎大和他那小弟还比不得。
“人心里也记恨着黎大呢,要不是黎大分家,黎正仁也能继续念下去,没准就考个秀才举人老爷什么。你没看,二房那一家,以前黎正仁当学徒时候,黎老太还在村里,跟黎大还有来有往,自从黎正仁发达了,二房也是不拿眼睛看老大。”
“呸,人黎正仁发达了养老子娘,可没听说过要养兄弟,黎二以为抱上人家大腿,每年到季节了巴巴给人送粮食,能落什么好。”
大媳妇儿听婆母骂完,虽然这么想没骨气,但她男人要是有这么个发达兄弟,她也愿意讨好,不为自己多吃一口,只盼着自家孩子能好,能学个字,去府县里某个差事。
扒拉个算盘珠子一年就能拿二十多两银子,不比乡下当泥腿子强?也不怪黎家二房现实了,贴着黎大,要是惹恼了府县里,那可真亏了。
黎家院子。
黎周周在院子拉了绳,衣服一件件晾上去,还有一些没洗完。早上耽误了一趟,眼瞅着就该吃午饭了。
乡下村里人,农闲时一般都吃两顿,早上那顿就免了。正午吃得早,稀汤寡水,晚上也凑合凑合。只有忙时候,男人要下地,出力气,饭必须跟上,一般中午都是饼子、面,晚上会炒点荤腥闷些杂粮饭。
黎大家情况好,一天吃三顿,不过也不会顿顿有荤腥。
中午就两人,黎周周晾完衣服,卷了袖子洗了手,赶紧和面,等面团醒着,人也没停,去后院扒了颗白菜,切了一半,淘洗干净,家里没肉了,黎周周想了下,用猪油炒了。
要是平时他自己吃,那肯定和面条一起下,吃白水煮。
擀面切面,锅开下面条,捞出来,炒好白菜码在上面。饭好了,黎周周端着去堂屋放桌上,一侧头就看到里屋窗户边上,相公握着毛笔低着头写东西,侧脸可好看,安安静静漂亮。
黎周周正想要不要去叫,面一会坨了,就看相公放下手里笔,伸了个懒腰,侧着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相公还冲他笑了下,黎周周都不敢再和相公对着看,慌忙低头装作摆弄桌上碗。
他摸着胸口,掌心也有些发烫。
“写着写着就入神了,饭都好了。”
顾兆起身,揉了下手腕,踏出房门,看周周摸胸口,不由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不舒服。”黎周周解释不清,相公刚冲他笑,他胸膛就咚咚跳,现在好了。想岔开话,去拧了干净毛巾递给相公擦手。
顾兆擦了手,两人坐下吃饭。
黎周周看到相公漂亮模样,吃饭都和他不一样,慢慢,瞧着就不同,不由想到回门事,王婶虽没明着说,但三朝回门是代表重视岳家,结果他不知道给耽误了。
这让相公在岳家没了颜面。
黎周周自责不已,脸上就挂了一些。
顾兆停了筷子,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
“周周~”
明明顾兆语气是软,没有责备,还像是撒娇,可黎周周对这样相公就是束手无策,就是招架不住,不由交代说了三朝回门事。
顾兆听完:……
就这?
他这不是嫁出去男人,泼出去水吗?
顾兆看老婆真自责内疚,当即拉着老婆手,开始卖弄茶艺,故意睁圆了一双眼,真诚与可爱说:“不怪周周,我出门前,爹就说了,没事不用回去,嫌我丢了他们脸,我才没提醒周周要回去。”
自己找锅背,不怪老婆。
黎周周一听,顿时忘了三朝回门内疚,而是问:“你爹还骂你了?”
“倒也没怎么打骂,是我自己不争气,读书读不好,又瘦又小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什么都做不好。”顾兆抱着老婆腰,脑袋埋在老婆胸口,抬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说:“周周,我只有你了,如今黎家才是我家。”
这可把黎周周心疼坏了。
怎么听意思相公在顾家还被打过?
没怎么打骂,那就是打过骂过。
黎周周摸摸小相公发丝,对着岳家只剩下顾全礼节,彻底没了早上初听错过回门自责,只说:“相公,你别难过了。”
“好~我听周周,不难过。”
顾兆说着,故作坚强将脸埋到老婆胸口。
真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