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不对。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换言之,杀吴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但庞天?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于是,当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问道。
李瑕也不强求。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武阳。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薄,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李墉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这是庞天?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他走出了牢房。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李瑕沉默了一下。“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李瑕并不清楚。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