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雾知道,她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也是时候回骈州了。
但此时此刻,她竟没有立马回应许母。
她的眼前浮现出除夕那晚哥哥一个人在院中饮酒的场景。
明月阁布置得一步一灯,那样明亮温暖,却让她感到了化不开的孤清。
哥哥……
唉。
“阿雾?”
许知雾一想到那晚哥哥靠着廊柱闭目的模样,心里便闷闷的,她最终被心软打败,叹气道,“娘亲,我想再留一阵。”
“什么?不行!”许母诧异,而后断然拒绝,最后掩饰一般缓和了语气,“阿雾,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
“娘亲,我想再陪一陪哥哥。”
“阿雾,小孜他有自己的事情,你留在京城,还要给他添麻烦。”
许知雾一听便撅起了嘴,“哥哥才不会嫌我麻烦。”
“那是因为小孜他把什么事都自己担下来,从不和我们说罢了。他一个被寻回的皇子要面对多少事情,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阿雾,年关大宴上的事是不是很吓人?大年初一的刺杀是不是很可怕?但这些,都是他的家常便饭。”
许母走过来,轻轻抱住许知雾,“阿雾,我们等他都处理好了,再过来也不迟。”
许知雾沉默了。
半晌,“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算带我走了?”
“……”许母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否认。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征求我的同意?”
……
许父许母打算后日就启程,要许知雾明日去三皇子府上将落在那边的东西收拾好。
许知雾忽然有些怯。
她收了伞,推开哥哥的门。
他正坐在案前翻阅文书,眉目优雅,见她来,先温温一笑,而后道,“阿雾来了。”
许知雾立在门口没有动。
“父亲母亲是不是要回骈州了?”谢不倦起身,走过来牵了许知雾的手,声线温和地安抚她,“阿雾不要难过,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把父
亲调到京城来,到时候我们就团聚了,再也不用分开。”
许知雾听得鼻间一酸,忍着泪意说,“可是哥哥,我也要回去了。”
谢不倦微微愕然,回身看着她,“阿雾?”
许知雾抬眸,看见哥哥眼里的茫然之色,心里揪得更紧,下一瞬便听他问:
“……阿雾要离开哥哥了?”
不知道是不是许知雾的错觉,她觉得哥哥这句话听上去那么脆弱,像是透白的薄瓷,一碰就要碎了。只这么一想,许知雾立时眼泪决堤,抬起袖子别过脸去,“他们要我回去,是他们要我回去的。”
“那阿雾想不想回去?”
许知雾呜呜哭着,捂着脸摇头。
“那就够了。”谢不倦拿下她的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哥哥去和父亲母亲说,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阿雾,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阿雾,你等着就好。”
眼见谢不倦回身取了大氅就要出门去,许知雾从懵怔中回过神,急忙拉了他的衣袖,支吾道,“哥哥,我们不是……还在试么?”
屋外忽而一阵风雪呼啸,吹得哥哥衣袂飘飘,好似神仙中人。
哥哥在一片雪色中回首看她,笑得温柔极了,又好似含着某种深意。
他道,“阿雾,从头至尾,只有你在试。”
话音落,他的衣袖从许知雾手中滑走。
哥哥走了。
许知雾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一阵风将门吹得啪得关上,许知雾才慢慢地走到哥哥的桌案前,坐下来。
哥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从头至尾只有她在试,那哥哥呢?
如果哥哥没有在试,那他是已经认定了她,还是对她有了超出兄妹的喜爱?
许知雾不敢深想,双颊已经悄悄热起来。
她捧住自己的脸,却回想起哥哥捧着她说话的模样,又急忙将手放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想爹爹娘亲的反应,是觉得荒谬呢,
还是乐见其成?
许知雾一边想,一边用指尖胡乱点着哥哥的桌案,目光触及哥哥的画缸,终于算是找到事做了。
她从其中随意拿了一卷出来,解了系带,徐徐展开——
很眼熟。
里头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笑着站在大槐树下,一手提着书袋,一手搭在少女的肩上。而那个模样稚嫩的少女,则略显局促地站在他的臂弯里。
那一日对许知雾而言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哥哥就要走了。
如今再看这副画,她的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许知雾伸手,徐徐在画上抚过,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
如果那时候知道哥哥要走,要借由这幅画来思念她,她一定乖乖站着,多画几张。
哦,还有,她要穿上她最美的衣裙,画上这条粉裙,看上去也太稚嫩了些。
她小心地将画卷起来,又细致地系上绸带,放回画缸之中。
许知雾又取出一卷。
这一次,画上是骈州祈愿节那天,她在州府的高台之上跳舞的场景。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被他模糊成一片,唯有高台之上起舞的少女面目清晰。
舞姿优美,妆容神异,当真像是神女下凡呢。
哥哥眼里的她是这样的么?
好像踩着云,隔了好远好远的距离,触不可及。
哥哥特意画下这一幕,是不是喜欢看她跳舞?
她看了好一阵,笑了笑正准备收起,又隐隐觉得不对。哥哥真的只画了这一幅吗?
于是又看了哥哥的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
睡着之后撅嘴的她,醉酒之后双颊酡红的她,趴在书卷上无精打采的她……
全是她。
屋外忽有脚步声,许知雾手忙脚乱地把画卷收起来。
“许姑娘?殿下是不是出去了?”
“啊,对对。”
青山走后,许知雾长出一口气,将方才仓促收起的画卷重新细致地卷了一遍,系上绸带,原模原样地放了回去。
只有心口依
旧怦怦。
哥哥迟迟没有回来。
若在平时,许知雾多半要小睡一觉,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困意,硬生生地在哥哥屋里等,哥哥的东西也不敢碰了。
门再一次被推开,带进些许风雪。
谢不倦收了伞,搁在门边,还未来得及掸去披风上的雪,目光已然落在许知雾身上。
许知雾迎上他的目光,又飞快避开,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也烧得绯红。
哥哥却好似没注意到她的反常,他走过来,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许知雾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哥哥,你……”
“阿雾,你听哥哥说。”哥哥的声音有些沉,有些哑,他说,“你得回去。阿雾,你要回骈州去。”
“?”
“父亲母亲不忍心告诉你。不过在哥哥心里,阿雾已经长大,许多事情都不必瞒着你,因为阿雾可以试着去接受,对不对?”
许知雾羞意褪却,只余茫然,还有一丝惧怕。
“阿雾,王先生今年已经六十五,如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年底又染上风寒,兴许时日无多。阿雾回骈州去,看看她吧。”
“……”许知雾茫茫然地看着哥哥,指尖细细发颤,“哥哥,先生她……哥哥,这才三个月不到呀……”
哥哥只是抱着她。
“哥哥,怎么会这样?”
“如果先生没有教我,这些年不曾费心费力,是不是……”
谢不倦打断她,“阿雾,别乱想。”
“小时候先生的屋里就有药味,先生一直在喝药。哥哥,我不该烦扰她,如果我听话一点,让她少费心……如果我再听话一点就好了……”
谢不倦将许知雾按进怀里,只余她呜呜的哭声,“哥哥等你回来。”
他在许知雾的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而许知雾正哭得伤心,无知无觉。
……
途经沅州的时候,许父租了艘船,虽比不上来时哥哥的那一艘,却也算宽敞了。
入夜,许母推开许知雾的门
在她榻边坐下。
“你爹不好意思,让我来问你。”许母顿了顿,搭上许知雾的手,“阿雾,你喜欢小孜吗?”
许知雾眼睫一颤,并不作答。
“小孜说他喜欢你,在追求你,是这样吗?”
许知雾背过身去,闷闷地小小声说,“哪有人这样追求的。”
“阿雾?你说了什么?”
“娘亲,我说‘我不知道,我需要好好想想’。”
许母离开了。
一个月后,许家一行人终于抵达骈州,到的时候正是夜晚,许知雾梳洗一番,沉沉睡去。
翌日,她便去了骈州书院。
先生此时还睡着,许知雾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不见她醒。她用目光细细描摹了先生的模样,她已经两鬓花白,看上去瘦弱苍老且憔悴,为何从前不曾想过先生已经老了呢。
照顾先生的侍童端了碗药过来,“许姑娘,先生该喝药了。”
“我来吧。”
于是轻轻唤醒了先生,一勺一勺喂给她,从头至尾,先生都不曾发觉是她,她已经很糊涂了。
药喝完后,她接着躺回去,双眸一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许知雾轻声道,“先生,是阿雾回来了。”
先生自然没有应她。
许知雾垂眸叹了口气,退出屋子,对侍童道,“我明日还会来。”
骈州书院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一花一草都不曾变过。
不过也是,她不过离开了几个月而已。
这会儿正是他们上课的时候,一路上只见到书院中洒扫的下人,并没有蓝衣身影。
“许姑娘,许姑娘!”
许知雾闻声顿住脚步,回首看去。
是个熟人。
此人正是甲班的头名,从前为她的祈愿舞配乐,因此有过接触。
“薛公子?”许知雾笑了笑,“薛公子怎不在上课?”
正是化雪的时节,冷得沁骨,薛公子却双颊泛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其实许知雾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因
为他性子温和,因为他善琴,因为他在某些方面和哥哥有些像。
“许姑娘,好久不见。”一句“好久不见”出口,薛公子渐渐沉着下来,笑着说,“本是要上课的,不过方才许姑娘经过了薛某的窗前,薛某又惊又喜,就这么冲出来了。”
“……”许知雾微愕,对于薛公子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薛某心悦许姑娘已久,原本深埋于心,直到许姑娘离开骈州。薛某很后悔,应当早早地告诉许姑娘薛某的心意。”
眼前的男子穿着书院统一的蓝布长袍,外罩玄色披风,模样清朗,笑得有些腼腆,“许姑娘若是不介意薛某唐突,能否考虑考虑薛某?”
该如何回应呢?
她可以说因为先生的事情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也可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推到爹娘那边去,总之她有许许多多的方式逃避。
“许姑娘?”
许知雾有礼地笑道,“对不住,薛公子,我已经有……”
有什么?
许知雾忽地恍然,她想说她已经有了什么?
二月凛冽的风刮过,许知雾拢了拢披风,续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