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楚怜离开鹿野半年后发生的故事。
苍也曾是流浪者的一员,只不过跟楚怜三人不是同一拨。他们曾在水边打过照面,一块儿采过野果子,也曾发生过冲突,但流浪者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大部分时候都站在同一立场,虽然有点小摩擦,却绝对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那一年,因为水源枯竭的大迁徙后,苍听说了楚怜三人偷钥匙逃跑的事情。这件事不光在祭司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就是在流浪者群中也传扬甚广。
许多人都在私下讨论这件事,祭司们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挑衅,而流浪者们却像看到了希望的火种,看到了反抗的前奏。
可现实永远不会像希望那样美好,祭司们因为楚怜三人的行为早就加强了对钥匙的管控,那个时候再想偷钥匙,难上加难。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抓了,鹿野平原迎来了至暗时刻。
苍也被抓了,但他并不是因为偷钥匙。他打小就跟那群虫子是好朋友,有一定的自保能力,那群虫子会喜欢他、听他的话,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他能唱出那片平原上最动听的歌声。
他那时还不懂得收敛,又或许是虫子的保护给了他过多的自信心,他竟然不小心在某位祭司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歌喉,于是,一把大火烧光了秋天的落叶林。
一直保护在他身边的虫子几乎死绝,他居住的树屋也被毁了,祭司派人将他抓了回去,把他关在笼子里,叫他唱歌。
那个祭司叫拓真,是平原上最强大的祭司之一,也是最独的一个。他不喜欢群聚,且有唯一的一点好的,就是不轻易杀生,因为掠夺和征服比起杀生来说要有趣得多。
苍就是在那儿见到了沅。
那时候的沅脸上被刺了字,已经看不太出从前的模样了。他变成了瘸子,脚上还戴着镣铐,总是躬着背,做着最低贱的活儿,随便哪个人都能欺负他。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祭司们不会让胆敢挑衅他们权威的人活下去。但拓真暗中保下了他,保下了他却又让他猪狗不如地活着,用自己一贯的方式,去征服、去摧毁他。
但凡沅有一点血性,就该反抗,就是死,也比这么活着好。
苍曾经见过他在地上捡东西吃,看起来卑微又懦弱,见人来了,还能赔笑。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同被抓来的流浪者们都看不起他,选择成为流浪者的,大多对自由抱有一定的渴望,见到他这样,更为不耻。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就是沅,那个敢于反抗、敢于偷钥匙离开鹿野的沅。
没有人喜欢他,但他依旧活着。
苍一开始看见他,也会远远地躲开,因为看见他,好像就会看见以后的自己,多么可悲又可怜。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苍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苍又被叫去唱歌。他是不被允许进帐篷的,因为他长得不好看,所以只能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帐篷里在摆宴席,月儿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宴席渐渐散了。拓真喝醉了酒,让人把沅带过来,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拓真在里面大发雷霆。
苍太过好奇,偷偷探头往里面瞥了一眼。
沅被踹翻在地上,周围都是碎裂的酒坛子。拓真的弯刀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他被迫仰着头,却还在问:“您既然这么强大,那为什么不出去呢?”
祭司们为什么不从鹿野离开呢?强大如拓真,为什么还要守在鹿野这么个贫瘠又黑暗的地方?
苍霎时间得到一个答案,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就是真相。
因为害怕。
留在鹿野,他们还是万人之上的王。可离开鹿野,也许什么都不是。越是色厉内荏的人,越不敢从鹿野离开,越不敢舍弃自己的地位。
他们强大又弱小,那个瞬间,拓真和沅的形象好似都在苍的心里发生了逆转。
拓真愤怒得要杀了沅,但在最后一刻,却又停手。苍终于明白为什么沅能一直活着,因为拓真从来不曾真正征服过他。
卑躬屈膝者,跪自由、跪天地,终有一天,他会再度站起来。
“很有意思是不是?”多年之后的苍看着眼前的相野,说:“那个时候我就有预感,他最后说不定真的能再次逃出去。”
相野:“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苍:“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件事过去没多久,我的嗓子就被毁了,我也被扔了出去自生自灭,机缘巧合才得以从鹿野离开。但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毁了我的嗓子。”
相野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一定不是拓真。如若换个方向猜,那就是:“流浪者?”
“啧。”苍怀疑他就是专门来打自己的脸的,刚说完你猜不到,立马就猜出来了。不过他也不介意告诉相野,“人都是会变的,他们起初看不起沅,后来又嫉妒我能因为得天独厚的嗓子吃比他们更好的食物,所以就把烧红的炭塞进我的嘴里。”
苍说这些话时,还带着讽刺的笑。他没有死,可嗓子毁了,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东西,他被随意地丢出去,竟连个奴隶都不如。
相野知道苍被丢出去后一定还有故事,否则不可能拿到钥匙离开鹿野。看他现在这嗓子,这具身体明显是原身。
不过相野并不在乎这里面的故事,他问:“你说楚怜都不知道你认识宋沅,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苍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我从鹿野离开时,楚怜还在缉凶处,大概也只有你们缉凶处会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动动脑子想想,楚怜这样的狠角色,他跟沅一块儿偷的钥匙,为什么他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沅在鹿野活得猪狗不如?大家都是流浪者出身,都不是什么好人,谁比谁高贵?他没问我,我就不说咯,给他一个惊喜不好吗。”
他顿了顿,又道:“果然,沅活着出来了,楚怜被逼得杀人灭口,真是好一出大戏。”
说着这话的苍,眉目里有一丝癫狂和快意。
相野深深地凝视着他,鹿野的每个人,都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或者用俗世的道德去约束他们,那没有用。
【归属感】
相齐以前跟相野讨论过这个概念,对于俗世的人来说,最强烈的归属感莫过于“家”。相齐抚养相野长大,但他好像永远活在过去,他说相野没有归属感,可相野又能从哪里得到它呢?
他用尽全部力气去寻找,去布置烂尾楼,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可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人意外的是,当他第一次产生归属感时,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就是邢昼和那家小小的民宿。
而此时此刻,相野从苍的身上,一点所谓的归属感都没有看到。
流浪者是没有家的,那片黑暗的平原带给了他远超常人的惨痛经历。可他逃离了那个地方后,却仍选择用这幅残破的身躯行走,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藏在废弃的游乐园里与虫子为伴,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他对这个新世界有归属感吗?恐怕也没有。
他永远是孤独的,美好的新世界不能打动他,楚怜当然也不能。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以自然而然地隐瞒下沅的消息,因为他不在乎。
相野问:“可是你为什么要专门告诉我?又或者,你想借我的口跟宋沅说什么?”
苍却不说话了。
良久,他才回答:“告诉宋沅,他的人情我已经还他了。”
苍没有告诉相野,他的嗓子毁掉那天,只有沅对他伸出了援手。他告诉苍:只要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啊。
或许正是这句话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活着从鹿野逃离,可出来之后才发现,他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他无处可去,最终还是鹿野的人吸纳了他,让他成为了一名剔骨匠。岁月流逝,他好像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又好像,从未能离开。
说完那句话,苍便不肯再答话了。无论相野怎么问,用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他自幼跟那些虫子生活在一块儿,对寻常幻术或者催眠手段几乎免疫,譬如相野的那根项链。
苍道:“宋沅的事情你迟早会知道,我告诉你,不影响什么。但如果我再把其他的都说给你听,那楚怜就真该杀了我了。”
相野:“你觉得他们还能来救你回去?”
苍:“谁知道呢。”
相野:“那只猫呢?这总可以告诉我吧?梦之岛已经废掉了,你再隐瞒也没有用处,不如卖我个好。”
苍缓慢摇头,“我卖你好或者不卖你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你又不是你舅舅,想知道,就自己去查。”
苍的拒不配合,让审讯暂时告一段落。相野揉了揉眉心,心里的隐忧还是没有消散。苍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剔骨匠,又会养虫子,鹿野要么杀他灭口,要么把他救回去,不可能轻易放弃。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相野出去透口气,耀眼的夏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稍显灼热。
他拨通了邢昼的电话。因为内鬼的存在,所以他在跟苍说话时并未打开耳麦,此时在电话里也没多讲,只询问了医院那边的情况。
“一切正常。”邢昼知道相野一晚上没有睡,肯定已经很累了,但命令还是得下达:“医院是次要,剔骨匠那边一定得有人守着。你先留在那儿,接应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要尽快把他转移到省城的特殊监狱去。”
特殊监狱是专门用来关押鹿野的犯人的,防的就是他们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但这样的牢房只有省城才有。
“好。”相野应下,这才打开耳麦,跟决明交换最新的情报。
内鬼的事情,决明自去筛查,暂且也不放到明面上来讲,现在最急着处理的还是梦之岛的事情。
今天一早,连环杀人案的事情刚刚曝光,就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不是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事情的影响会更加恶劣。
饶是如此,连杀二十六人的连环杀人案,依旧骇人听闻。尤其是当“梦之岛”这个废弃游乐园的相关资料在网上被翻出之后,更是引起了类似都市怪谈的效果,哪怕是通过舆论控制,一时也无法将热度压下。
这个时候,苍这位杀人犯就更不能出问题了。
刘队长也打电话过来。他忙了一夜,刚在警局开完会。现在凶手是抓到了,重要的是确认受害者的身份。但这些骸骨有些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也不一定都是明川地区的,确认身份将会是一份漫长的工作。
“他什么都不肯说?”刘队长有些怒火上涌。
“这样的人,刑讯逼供没有用。”相野说着,又回到了审讯室里,隔着玻璃监视着苍的一举一动。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说:“声音或许是关键。决明?”
决明:“在。”
相野:“那个戴蓝色唇钉的,有关于他声音的任何资料吗?”
决明:“等等,我看一下……他是艺术生,学声乐的,声音应该听起来不错?”
相野了然,告诉刘队长:“凶手对好的嗓音有种偏执甚至狂热的追求,他杀的人,或许在声音上都有特殊的表现。”
刘队长:“好,我知道了。”
相野:“刘队长,注意猫,如果有一只黑猫出现,请务必通知我。”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愣,但想到缉凶处的特殊性,还是一口答应。苍坐在对面,看着相野打电话,末了,说:“缉凶处就这么信任你,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了?”
相野:“关你屁事。”
你不告诉我,休想我告诉你。
苍:“……”
相野:“我也知道很多秘密,你想听吗?”
苍:“…………”
相野:“你可以用鹿野的情报来换。”
苍翻了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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