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假,又逢连夜大雪,少有人出入的江市一中校门前还是一片未被污染的雪白。不时有几只鸟雀从枯叶满枝的树上飞下来踏着雪玩儿,在由远及近的巴车响起鸣笛声时,又很快足尖衔雪掠空而去。
车轮碾过积雪,印下两道泥色的车辙,巴车在校门入口处刻着校训的石雕旁边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尤映西是被旁边的人叫醒的,她醒来时一脸茫然,还是窗外那刺得眼睛生疼的满目雪白令她激灵一下,很快清醒过来。自她有记忆以来,江市的冬天总会落雪,但好像今年的格外大一些。
她将视线从窗外洋洋洒洒又开始飘落的雪花中收回。车门敞开,灌进一道道凛冽刺骨的寒风,学生与老师一个个哆嗦着下车,车上只落下零星几个慢吞吞的人。
尤映西与带队老师道别,背着画具与书包走下车。她走得不快不慢,脑子里回响着昨天她妈俞淑容的嘱咐——“你爸出差,李叔一道去的……车是黑色的,新车。”
“她是你爸爸高中同学的女儿,但是你离她远点儿,别深交。”
俞淑容口吻严肃,但尤映西没放在心上。一是当时她正忙着赶画室老师布置的作业,无暇分心;二是她早已习惯俞淑容在干涉自己社交圈这件事上的大惊小怪。
但很快,尤映西便会知道俞淑容未卜先知的忧虑不无道理。
有几个刚才同车的男生走在尤映西前方,忽然齐刷刷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惊叹,尤映西被吸引着朝校门正对面的停车位注视过去,不由屏息凝神。
倚着车门的女人个子很高,眉形狭长眉色墨黑,黑色长直发齐肩,额前刘海被精心分向两边,被风吹起几根头发,与她身侧被卷进旋涡里的雪花一道上下翩飞,不时拂过她右眼的黑痣。
黑色大衣下的内衬既不是常规款式的衬衫,也不是温暖舒适的毛衣,而是一条在少女与女人之间风格模糊的雾蓝色缎面长裙,垂感良好,与驼色的切尔西靴相得益彰。
面对起哄的一群学生,她习以为常,不甚在意。指间捏着的女士香烟已吸到一半,她的目光在从校车上下来的学生里来来回回。
烟带着火,从她嘴边呵出的白气更尚有温度,唯有被说不清是烟还是气的白雾笼在其中半张脸朦朦胧胧的女人,她与风雪一起将疏离与冰冷刻在骨里。
从小学画的尤映西心中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画面的颜色一时只余下冷色,正当这时,女人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她的身上。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响起,接通后是一道略有些低沉但很好听的女声:“尤映西吗?俞阿姨跟你说过了吧,今天是我接你回去。”
“我叫江晚姿。”
尤映西有些迟疑地嗯了一声,也是这几秒的迟疑才令她又一次想起俞淑容的那句离她远点儿。
风很大,江晚姿临上车之前又狠狠吸了几口烟。烟头的火光忽明忽灭,那急促的频率与醒目的颜色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江晚姿从前并不怎么吸烟,她在学校里念导演专业,只在要交作业之前焦头烂额灵感枯竭的时候会吸上几口。这个没事就来几支的恶习要仔细算来大概是从上个月才开始养成的。
上个月不知是她水逆还是怎么,总之没一件好事。与相看两厌的父母几番交战的结果是被下放至江市,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她在未成年时期都没有过的托管人。
尤庄琛是江承毅的高中好友,二人毕业之后虽一人留京闯荡一人回南工作,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交情甚笃。前日,尤庄琛携司机亲自去机场接江晚姿,想必江承毅早已告知他实情,这位不怎么熟的长辈每每起个话头都略有些小心谨慎生怕触雷的意思。
真挚恳切的告诫她听见了,尤庄琛儒雅温和的气质有别于江承毅的独断专行,令她倍感舒服。
当得知尤庄琛要去外地出差,过两天他女儿从渝市参加比赛回来恐怕没人去接的时候,心情并不怎么好的江晚姿还是主动揽下这个任务。
从俞淑容那儿得到一张女孩儿的照片以便接人,乍看之下有几分眼熟,但江晚姿只将其视作高中女生因未沾染世俗而气质类似,并未当回事。
江晚姿走到一侧将已经摁灭了的烟扔进垃圾桶,再回来的时候那女孩儿已经来到眼前。
因为俞淑容事先交代过她女儿的内向文静,江晚姿对尤映西的印象便有些先入为主,没等她打招呼便主动上去替她将画具与书包一齐卸下,放在早已收拾好的车后座上。
并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但与此同时,江晚姿见到尤映西的手正搭在车后座的门上——画具与书包只占了一人座,右边还空着座位。
女孩儿的蓝白校服宽大而长,被长款的奶白色羽绒服罩着仍然露出一截衣袖,她捏着的那截衣袖包住了半只手掌,清瘦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车门上。这会儿,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她抿起下唇,自知陷入尴尬的局面。也不知怎么,刚刚下意识地就想往后坐,但其实俞淑容教过她,像是这样的情形要坐副驾才显得礼貌。
就在尤映西想装作开错了车门往前走的时候,江晚姿长腿一迈坐上副驾,在手套箱里煞有介事地翻找些什么。
尤映西暗自松了口气,开门,坐上后排。只见江晚姿将一张临时车牌背对着自己贴在副驾的车窗上。因为是新车,所以要贴临时车牌,因为要贴临时车牌而不遮挡视线,所以不能贴在驾驶座的这侧车窗。
一切发生得如此理所当然,为着刚才江晚姿拉开副驾车门的这个动作自圆其说。而如果尤映西没看错的话,临时车牌是江晚姿在副驾的手套箱里翻找无果最终在驾驶座的手套箱里找到的。
贴好车牌,江晚姿从箱子里顺手拿了瓶香水,关上副驾的车门。
隔着车窗,尤映西看见江晚姿将柔顺的长发轻轻一撩,熟练地在耳后喷了几下,又往没戴表的右手腕上轻轻一喷。随后,坐上驾驶座,关上车窗。
密闭而狭窄的空间里一时只闻得见疏淡的花香,而尤映西鼻间的嗅觉却依然残存着刚才与江晚姿初初接触时她身上酒味的回忆。
那条在少女与女人之间界限不明的长裙也因此刻她近在眼前而暴露裁剪的真相。车上暖气充足,江晚姿脱下繁重的大衣,金属拉链清脆的碰撞声里,在她换上黑色的夹克外套之前,尤映西看着窗外冷清的雪景,前方女人大半个裸露的脊背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余光中。
短短的几秒,大片如玉的肌肤对尤映西而言并未造成极大的视觉冲击,毕竟去年她就在画室老师的指导下面无表情地画过半裸的人体。
只是很快串联起一些关键词。二十出头的女人,香烟,酒,香水,后背真空的性感长裙。江晚姿的一切都是未知,人也容易因未知而感到恐惧,这或许是刚才她下意识要往后座坐的理由。
江晚姿无意遮掩自己品行又对他人尊重而体贴的表现实在令人难以将危险二字与她挂钩,尤映西很快在想,这世上有坏人,但有漂亮的坏女人吗?
漂亮是褒义词,坏是贬义词。当尚未成年的尤映西以为二者不能并存的时候,她选择做个视觉动物,忽略了江晚姿气质里的那股坏。
于是在江晚姿扭开车钥匙的时候,她在汽车引擎的发动声中开口了:“那个……酒驾真的没事吗?”
江晚姿闻言有短暂的愣怔,但很快轻轻一笑,脸与音色相叠加,她想起照片上那股熟悉感来自哪儿了。
她们,原来见过啊。
车内镜里女孩的脸庞巴掌大小,肤色白皙,茶色的瞳仁像玻璃一样清澈透亮。那照片也不知道是谁拍的,技术真不怎么样,见到真人才知道她其实要漂亮生动许多。
不过就她导过几部戏的经验而言,确实是有那么一些人,明明很漂亮,但就是不上镜。
她没拍过尤映西,不知道她在不在其列。而眼下,女孩儿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江晚姿的目光定格在车内镜里,见到身后的那道视线顺着向上,与镜子里她的目光相遇了。
带着点儿忐忑的,像是不知道这话该不该问的眼神,小鹿一样。
六七年前的回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当时是除夕夜,江晚姿难得在家过年,遇见随父母北上探亲访友的尤映西。席间,俞淑容对着大女儿的优秀不吝赞美,全然忘了身旁默默无言的尤映西也是自己的女儿。
大人谈笑风生,从外婆那儿学的体贴入微大概是江晚姿这个金玉其外的人身上少见的优点。十六岁的她放下筷子,以姐姐的身份带着十岁的尤映西去天台看雪,脱离了尴尬。
万家灯火,烟火璀璨,喧阗过后是雪夜独有的寂静。像是这一片白茫茫将自己的声响全都收容进身体里,留待真心赏雪的人倾听。
天台上积雪颇深,过了脚踝。江晚姿踩在松软的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似在与雪地合奏,她将打火机对准烟火棒,啪嗒一声,与灿烂的烟火一同点燃的还有她身旁小女孩黯淡无光的茶色瞳仁。
也是小鹿一样的眼神,清透得过分。
回忆与现实重合,江晚姿回头看向那头长大好几岁的小鹿,本想逗弄她“酒驾算什么大不了出个车祸呗”,但对方那双眼睛一汪泉水似的,格外水润。
江晚姿生怕这一逗弄给人吓哭了,回头尤庄琛知道这事,因着她被流放江市的隐情,尤映西又半大不小的正是早恋的年纪,尤庄琛要是脑补成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在江承毅眼里就是罪加一等。
便如实解释道:“没喝酒,刚刚拍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