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清晨雾蒙蒙的,干枯的树,倦飞的鸟,砖红的屋顶上刁钻角落里尚未融化的雪。
十分钟前敲开尤映西房门叫她别忘记下午要去画室的俞淑容,还有她刚刚出门的背影。这全部的全部,瞥上一眼,都觉得冷。
但怎么都冷不过对面那幢空荡荡的屋子。
尤映西甚至开始怀疑江晚姿根本没住在那儿。
起初不是尤映西有意观察,而是连着几个晚上直至尤映西入睡前——大概夜里十二点快一点的样子,对面那条直接入户的大道上空无一车。
而早上她七点多起床开始做作业画画的时候,总忍不住时不时瞄一眼窗外,但一整天都没有江晚姿的身影。在她的视线范围里,早出晚归的俞淑容与鸟为伴,是仅有的生物。
叮——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
尤映西收回视线,目光在被她擦去一小片水雾的玻璃窗上短暂地停留了数秒,不知怎么觉得那上面正往下淌着的水有些绵长,像是应和着她心里难以捕捉的某种情绪。
尤映西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江晚姿的感情经验那么丰富,以至于她有敏锐的直觉可以未卜先知。
江晚姿那么早就将自己的身份框限在亲近又不怎么亲近的邻居里,方便她靠近她,也方便青涩懵懂的女孩将不自知的喜欢折进这两个字里,一时没了全貌。
日久天长再翻出来一点褶皱,铺开,轮廓渐渐清晰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变成朋友甚至更深的关系。
她拿起手机,是闵又年在她们那个三人小群里催促。
三人小群里的另一人陶欢欢今天要去追星,她喜欢的一个男明星在江市拍戏。她不知道靠什么渠道弄来三张工作证,非要带着两个姐妹一起混进去瞧瞧她的男神真人有多帅。
尤映西出门之前给陶欢欢发了个小区南门的定位,走了十几分钟出了小区,刚好遇到车。她坐上去,闵又年裹着羽绒服窝在一侧,半年前剪的短发变长不少,但不够长,扎起来就一个尴尬的小揪,还有碎发会散开,她索性披着,棕色的发尾翘起在耳边。
上车之后,尤映西才想起要化妆,她平时都是随便抹个口红,眉毛都不画,今天也一样。
陶欢欢突然“哇塞”一声,她盯着尤映西手上的那管看了又看,激动不已:“这不是新年限量口红吗?你什么时候买的啊?很贵的哎!你这么早就领压岁钱了?”
“贵是其次,这个色号是很好看,很衬肤色。”闵又年也偏过头来打量尤映西涂了口红的模样。
明明两个人都只是在夸口红,尤映西想起江晚姿,认为这间接在夸她的品味。笑得浓郁,眉眼弯弯:“真的吗?”
她这个笑容明媚得过分,一下子都有些分不清是口红衬的她还是她衬的口红。
“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礼物。”
本该有更亲密一些的称呼,但一连几天未见,连邻居的身份都无法坐实。尤映西只好这么回答,她嘴角往下一压,显而易见的不太开心,不知是为的这生疏的“别人”还是那个人的无故消失。
尤映西的交际圈子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占比最高的泛泛之交连她的另一面都没见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送口红的别人,闵又年与陶欢欢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可惜尤映西一脸的谢绝询问,二人只好给嘴缝上拉链装作哑巴。
十几分钟之后,一行人抵达目的地。
陶欢欢家司机将车停靠在路边,放下三人,与陶欢欢约定好过来接人的时间便扬长而去。
江市孕育过不少影视界的名人,台前幕后都有,还有西江艺术大学这样可与燕京艺术类院校媲美的南派高校,无论在哪方面的艺术领域里都不算是贫瘠的土壤。
临近郊区便有一个影视基地,那一栋栋圆顶建筑从外面看来平平无奇,实则里面是分隔成区块的摄影棚。一年到头有无数的剧组在里面搭景拍戏,然后又拆景杀青,周而复始。
尤映西随着陶欢欢亮出工作证,因为面生被心细的工作人员盘问了几句,但随后陶欢欢的接应人赶来,带着三人进入摄影棚。
过道上的天花板没做吊顶,裸露出来的钢筋水泥悬吊着灯管,廉价的照明光白得刺眼。漆着d区二字的灰墙上嵌着几道门,进进出出着一些搬抬道具服装还有统筹片场的工作人员。
宽阔而高深的片场里布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风格,从外面走进里面,有股时空割裂的感觉。
室外的自然光被严密遮光的窗帘隔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布景灯光亮柔和,洒在井星惨白的脸上。
她本就演不出几分属于角色的坚韧,好不容易靠夸张的面部表情憋出来一些倔强,这会儿导演数不清第几次喊ng,她连戏都没怎么入进去,下一刻立马变成平日一张傲慢刻薄的脸。
旁边对戏的男演员姜杨陪着井星ng一早上,有苦难言。
这位三流女明星以前是演网剧的,知名度上来没多久,不知道傍上哪位大款,这两年没少参演大制作。专业素养没什么长进,脾气疯长,耍大牌耍得这仨字简直要成为井星的代名词。
外人都期待她恶人自有恶人磨,哪知道金主送的资源一茬又一茬,荣宠加身,带资进组之下竟还真没几个呛她的导演,连喊ng的都少有,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巴不得早日送这位祖宗杀青。
更显得连着几日井星被气得唇色发青的情景有多罕见。
因为导演无意中站在了正义的这一边,引得不少与井星合作过的人暗道痛快。
但实际上这片场里乌泱泱的几十号人之前并不怎么知道这位女导演的来头,代表作很出名,但也就那么一部作品,成天因为与周刊媒体互怼曝光在人前的制片人褚煦的名头要响亮得多。她岁数小,长得又漂亮,还是个女人,三者加起来更难以服众,哪知这么一周工作下来,想不承认她的业务水平都难。
那张熬了几天夜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从监视器后面露出来,江晚姿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看了眼木头一样还狂妄得很的井星,扭头问褚煦:“这是哪个公司塞进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回声沉闷,像一把刀扎进井星的耳朵里。
望着布景之外的一群人叉着手臂看好戏似的模样,她积郁了数日的脾气一下子爆发,将上前要给她补妆的化妆师狠狠推开,蹬蹬蹬地跑下楼梯:“化什么化!我今天不舒服,不演了!”
江晚姿面无表情将剧本甩过去,被书页夹简单夹着的厚厚一沓剧本在大力之下纷纷散开,落满一地的纸张。井星的高跟鞋鞋尖踩在上面,听见江晚姿冷淡的声音:
“你今天不舒服?你以为我这几天看着你狗屎一样的演技很舒服吗?”
江晚姿从导演椅上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气得发抖的井星面前。她的气质本来就冷,一双眉眼如出鞘之利刃,薄而浓艳的红唇偏生还轻轻一笑,凉薄得很:“十分钟,你把地上这些捡起来。向除我以外的工作人员道歉。”
褚煦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给他的影帝男友视频直播,说什么他这个大学学妹脾气还是一样又冷又硬,把电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碰见这么一个不知死活在她眼前亵渎神灵的,啧啧啧。
片场鸦雀无声,只余下机器设备散热的嗡嗡声,还有井星不知是气还是怕的粗重喘气声。
尤映西便是这个时候随着王哥偷偷进的片场,在气氛的渲染之下,一行人将脚步声压得很轻。等站定在人群里时,尤映西抬眼一看,呆住了。
井星梗着脖子与江晚姿对峙,自以为眼神十分凶狠:“如果我不呢?”
她抬起头来看着江晚姿,这个女人个子真的很高,目测怎么也有快一米八,从身高来说,她就矮了对方一截气势。更何况江晚姿那似笑非笑一脸从容的表情,弄得对峙像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在江晚姿眼里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是。
江晚姿不轻不重地擦过井星的肩膀,她走上楼梯,将被推倒像是扭伤了的化妆师扶起来,交给刚才因畏惧不敢上前的场务处理。
随后,她单手插着驼色大衣的衣兜,斜斜地倚在斑驳怀旧爬满铁锈的楼梯扶手上,笑得风情:“那就滚啊。”
“不是今天,是永远,滚出我的片场。”
江晚姿看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井星越发觉得好笑,她步下楼梯:“对待一起工作的同事,你连尊重都做不到,当什么演员?”
上个月,本有机会荣获金桔奖最佳电影女主角的郑令原在家中割腕自杀,送进医院连夜抢救。江晚姿的名字以负心人的身份出现在被郑令原当做遗书的微博里,一下子恶名昭彰。
碍于郑令原背后的郑家,郑令原没死之前,井星也不敢拿她深爱至死的这人怎样,怒火中烧之下只有踢蹬掉剧组的高跟鞋,便要赤脚冲出去。
“等等。”江晚姿叫住她,“不好奇为什么我没要求你向我道歉吗?”
井星回过头,还没站定,江晚姿便扬起手腕狠狠抡了她一耳光,令她毫无防备之下被掌掴得跌倒在地。
片场安静得过分,作为当下场合里唯一一个敢制造噪音的人,江晚姿啪嗒一声给夹在指间的烟点上了火,素白而修长的手指将烟送至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因为我要做更过分的事情,是我该向你道歉。”她单手拿着烟,单手插进驼色大衣的口袋里,声音压低,慵懒而冷淡:“对不起,失态了。实在是忍你忍够了。”
“私下索赔,还是民事诉讼,随你便。”
对不起,失态了。
怎么听,这接受道歉的对象都不像是井星,而像是难得粗鲁一次的江晚姿在对着一向温柔理智的自己道歉。
尤映西这么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但这突兀的一笑,竟将江晚姿的目光给招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