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见谢扶宸模样奇怪,站在原地也不上马还喃喃自语个不停,随从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之态,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嗯,嗯。”谢扶宸的脸色惨白,扶着马车的手不住地颤抖,满怀心事地坐入马车之中。
随从扬鞭前行回到谢府之中,谢扶宸什么也没干独自进入到书房,将那本书找出来,寻找草圈。
草圈还在,没有遗失。
这么多年了,仿佛一点儿都没变。
抚摸着草圈,谢扶宸久久不忍放手。
事到如此他明白了一切,明白自己所处之境是何等的凶险,他的对手所图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将草圈小心地放入袖中,推门出去问道:“阿熏呢!”
家奴立即将阿熏叫来。
谢扶宸和阿熏单独待在房内,详细询问了关于骁氏和阿来的事。阿熏不知道谢扶宸为何突然对这两人如此感兴趣,实在不愿多说,便随意提了几句。谢扶宸却不罢休,非要她说尽所有细节才行,要她说清楚骁氏是如何到谢府,之后两人又是如何消失的。
对于骁氏当初投奔谢府,之后和她阿父有染并生下阿来的这些旧闻阿熏也都是听家中长辈所说。至于之后阿来为何会向卫庭煦效力,成了“甄文君”,她在南崖之时偷听到谢随山和阿来对话,大致有些头绪但不清楚其中细节。
阿来为什么会到卫庭煦身边,谢扶宸早就从谢太行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现在将前后一串,这近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过了一遍,谢扶宸惨笑一声坐到椅子上,低垂着头。
阿熏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沮丧。
“你去将葛六叫进来。”谢扶宸道。
阿熏走了,葛六进屋。
“你所说的骁氏,现在尸体被埋在了何处?”谢扶宸手中握着茶杯,来回地搓转。
“骁氏的尸首被烧成碳灰,已经丢入乱葬坑内。”葛六道。
“……带我去。”
“嗯?谢公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谢扶宸根本不理会他,沉着脸站起来便走。葛六只好跟出去迅速准备马车。
在去乱葬坑的路上,谢扶宸将虎口扣出了血,嘴里也被咬破。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在马车上他梳理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终于理清了所有关窍。他从未轻敌,就算对方是女人他也未曾怠慢,可没想到还竟栽在这件事上……实在始料未及。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句话说得没错。
到了乱葬坑,百步之外就闻到了冲天的臭气,葛六捂着鼻子犹豫着看谢扶宸,见他没有任何迟疑大踏步地往下走,葛六只好跟上去。
乱葬坑里丢弃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首,经过多日的雨水冲刷多数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模样可怖,此处乃是汝宁城外最恐怖最荒凉之地。谢扶宸一脚踩进和尸水混在一起的泥水之中,将每具尸首都翻开查看,远处几只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被这动静惊扰,犹豫着要不要逃开。
“谢公……这,这儿哪是您该来的地方啊。我来找吧!”葛六拾了根粗木枝费劲地挑起尸体,谢扶宸没有没说话也没停下动作,低着头继续用双手一具一具地翻动。
我决不能让你待在这种地方。
初冬之时谢扶宸在臭气熏天的乱葬坑中忙了个大汗淋漓,心中不住地对自己说:决不能!
两人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几具烧焦的尸首,尸首已经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
“就是这个了吧。”葛六有些反胃想吐,谢扶宸确定了其中一个女性的尸首,愣愣地看了半天。尸体焦黑又被践踏,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葛六铁青着脸忍着恶心,没想到谢扶宸竟将尸体抱入怀中,痛哭不止。
“谢、谢公……”葛六实在不知道他到底着了什么魔,劝了半晌也没用,只好在一旁陪着他。
大哭了许久,总算平复了情绪,谢扶宸居然将尸体抱了起来要带回府中。
葛六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回去的路上谢扶宸执意要将尸首带进马车车厢之中,葛六驾着马车,想想谢扶宸的一举一动不寒而栗。
这具尸体在谢府待了一晚,第二日谢扶宸将其放置入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之内,连带着无数宝石玉器和一把一直悬挂在他卧房中的长剑。
葛六昨日回来之后已经将谢公的奇怪行径告知给府中管家和一二家奴,一传十十传百,等于整个谢府都知道了。今日谢扶宸再做什么怪事大家心中已有准备,见怪不怪——要知道,这口棺材乃是谢家嫡系下葬时才能享受的上等棺木,更不要说那些丰厚的陪葬品以及他本人宝贝到不能再宝贝谁也不可触碰的长剑了。
就要合棺之前,谢扶宸将一枚草圈从袖子里拿了出来,将那鸟首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入棺中。
汝宁的瞭犀山山顶视野其佳,能够将城中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谢扶宸将那口棺材埋在了瞭犀山的山顶,于两棵高大的柏树之间。
墓碑上书“故人阿穹之墓”。谢扶宸陪着小小的孤坟坐了一整日,看着这六个字,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他终是要离开的,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再次逗留太久,就像多年前一样。
……
收拾行装的时候,灵璧给甄文君叠了五六套的衣衫还有两身刚打好的袄子,一件兽皮披肩和三双不同季节穿的鞋,一大堆的药材和护心镜,林林总总一个包袱哪里装得下。
“灵璧姐姐,别收拾了,这也太多啦。我这是去北疆打仗又不是去享福的,不用这么多衣衫,带两身够穿就行。”甄文君见她还在不停收拾,恨不得塞满整整一车给她送去,忙阻止她。
“这怎么算多?才多点儿?来来来你过来试试看这个腰带。”灵璧将她拉过来给她说腰带要怎么用。这是特质的牛皮宽腰带,可以护身,还有几个槽口能够将匕首牢牢地挂在腰间。还有一双军靴,保暖透气底儿厚,爬山涉水都不在话下。还有这帽子那头盔的……甄文君站在屋中像个摆件,灵璧一件件挂到她身上试试看合不合适,试了半晌没有一样不合适的,全带上。
甄文君劝她半天没用,灵璧打包了五个包袱,让她一个肩膀挂一个,双臂挂俩腰上再缠一个,正好。
卫庭煦和小花进屋来,看见甄文君这副模样卫庭煦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小花都忍不住嘴角动了动,露出“可笑”的表情。
“你看呀灵璧姐姐!都说不要这么多了!”
“可是……”
甄文君将灵璧按到椅子上坐好,把包袱都放下,挽起袖子给她看铁护腕:“其他的都不用,有它就足够了!它多厉害啊,刀枪棍棒我一个护腕都能给挡回去!”
灵璧还想说什么,没说。想要撑个笑容出来,没笑,最后眼眶又红了。
看灵璧这样甄文君束手无策,赶紧拿来帕子帮她擦眼泪,蹲在她面前道:“灵璧姐姐,你怎么跟个老母亲似的,动不动就哭了。我是去杀胡贼的,你应该欢天喜地地送我去才对啊。”
“说的好听,杀胡贼!冲晋那些胡贼多凶残整个大聿都知道!你为什么……”灵璧实在不想让甄文君去,虽然她跟随卫庭煦多年,卫庭煦在做的便是要推举一位女帝,灵璧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在她观念里上战场杀敌总归是男人做的事情。
“你才十七岁,这几年没少受伤,依你这粗枝大叶的个性别说去退敌了,就是过日子身边没个人连床都收拾不好,怎么和胡贼较量啊?”
“……灵璧姐姐,我也不是三岁孩童了。我是不喜欢叠被子,但杀敌才不含糊。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甄文君说得非常坚定,灵璧不好再说什么,心中还是万分舍不得的。每年有多少壮丁被送到北疆前线,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就算回来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如今冲晋势头正猛,战况惨烈,想到甄文君将置于怎样的境地灵璧就担忧万分。可她不过是卫家家奴,长公主和女郎都同意的事她有什么立场说个“不”字呢?
“灵璧,不用太担心,以文君妹妹的机智不会有事的。”卫庭煦也安慰她。
灵璧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明日就要出发了,今夜卫府摆了宴席要为甄文君送行。
一桌子的好酒好菜甄文君撒开了吃,她知道到了北线想要吃口荤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卫纶亲自敬她酒,说了一堆嘱咐她注意安全的话,长孙一家也都来了,轮番敬她酒,她端着酒杯连喝了十多杯,脸上渐渐浮起酒气。
“少喝一些吧,明日还要赶路。”卫庭煦看不过眼,开口阻止。
卫庭煦在家中说话分量一向很重,她这么一说便没人再不识趣,纷纷坐回到自己的案几之后。甄文君摇摇晃晃地也坐下,卫庭煦见她嘴角有些酒液残留,便帮她擦拭。
甄文君看着卫庭煦的脸,心里有些荡漾,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卫纶一家和长孙一家的目光迅速粘了过来,甄文君知道自己有些僭越了,可她并不想放开。
安慰灵璧是一回事,扪心自问又是另一回事。
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很难很难。
或许她再也无法回到卫庭煦身边,再也无法像今日一般痛饮。她的人生和别人不同,因为卫庭煦的一张画像她的人生之路彻底改变。没能救出阿母是她能力欠缺,可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
能和卫庭煦相遇是天大的福气,能够得到她的眷顾已是此生无悔。
她握着卫庭煦的手,灼热的目光在卫庭煦的眉眼、唇鼻间流连。
“姐姐,有件事我想要对你说……”
甄文君想要将一切告诉她,缘从何处而起,这一路的诸多情愫是如何产生的,对她的疼惜和仰慕统统堵在心口,甄文君想要她知道。
就在她要开口之时,卫庭煦指尖点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现在别告诉我。”卫庭煦双眸深处的柔软和眷恋是真实的,被甄文君捕了个正着。
“等你平安回来再说。满园的徘徊花开了,咱们把酒言欢大醉一场。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今日所念所想,好不好。”
甄文君心中激荡不已,眼泪簌簌而下。
“好……好。姐姐,我一定、一定活着回来。”
月朗星稀,明儿应该是个好天气。
宴席散了,甄文君坐在回廊边上看着月亮,清清冷冷的风吹在她面上,酒气已经散了不少。
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来,甄文君以为是灵璧,回头一看,竟是卫庭煦。
卫庭煦扶着朱漆圆柱,靠自己的双腿站在她身后。
“姐姐,你的腿……”
卫庭煦淡笑道:“多亏了妹妹每日帮我按摩,虽然不能久走,不过腿伤已经好很多了。”
甄文君很开心,却又有些伤感,这意味着卫庭煦以后也不需要她的怀抱了。
卫庭煦坐到她身旁,和她一块儿看月亮。
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甄文君将腰背挺直了些。
卫庭煦靠在她肩膀之上。
“你不用担心我,安心去办事。我,等你回来。”
……
远征的军队整齐地排列在汝宁的城门之下,所有人都穿着坚固的铠甲,在阳光之下闪着锋利之气。若是随意一眼看去只见齐整的队伍,全是精甲锐兵。但仔细一看,队伍之中的新兵不仅有十三四岁的小郎君,还有诸多妇女,甚至白发老人也站立其中。在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的畏惧,肃杀之容令人振奋。
大司马谢扶宸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手中拿着一碗酒,高声道:
“将士们!胡子在我们大聿边境滋扰多时,杀我同胞践踏我山河!如今战况焦灼,唯有你们才能保住大聿江山!喝了这碗酒,杀尽天下胡贼!”
“杀!杀!杀!”三声浑厚的呐喊声震天响。
谢扶宸一口将酒喝了干净,将碗砸在地上。
新兵们也仰头喝酒,喝完了这碗酒他们便要为了保卫家园保卫亲人而离开故土,在他们心中各有计较。前线将会有什么等着他们?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再看汝宁高高的城池?再与家人相逢?全都是个未知数。但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以血肉堵上大聿已经残破的缺口。
甄文君戴着重重的头盔,身着银色的介胄,英姿飒爽。顺着队伍踏在官道上,她频频回头,汝宁的城池越来越小,她的心也越来越酸涩。
此次她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北疆,可卫庭煦的话拉住了她活下去的心,让她又对人间有了眷恋。
这是前所未有的心情。
在阿母呵护之下她从未想过生死之事,在阿母出事之后她人生所有的坚持只剩下救出阿母这一件事。
如今她有了新的方向,新的眷恋。
是卫庭煦将她从深渊中拖了回来,正是这道光,照亮了新的方向。
等我回来。甄文君看着汝宁湛蓝的天顶,望着望君山的方向心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此番大聿军队整整有三万人,最小的十一岁最老的六十一,他们日夜兼程地赶往前海关,支援前线军队。冲晋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必须抓紧每时每刻赶到前线,守住大聿最最重要的咽喉部位,绝不能让冲晋再前进一步。
因为有天子压阵,士兵们都万分振奋。
李举亲自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督军一直劝他,说冲在军队尖峰实在太危险,陛下还是回到队伍中去比较。李举完全不听他的话,依旧我行我素冲在最前方,和将士们一同骑马共同喝酒。
风餐露宿十日之后总算病倒了,督军也不知道该紧张还是该松一口气。
听到这个消息军中多数人是心疼天子的,觉得李举贵为真龙却能和大家同甘共苦,实在难得。甄文君却万分不屑,觉得他只是个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的傻蛋而已。不过对于收买人心之术甄文君一一都记在心上。她明白所谓刀剑无眼战场便是修罗场,谁都会有个万一,凭借她一己之力很难活下去,她需要能和她并肩战斗的伙伴。
因为李举受了风寒,军队分成两拨,先头部队率先赶往前海关,留了两千多人陪着李举,等他病好之后再在前线汇合。而这先头部队还按性别分作男女两军,男前女后,男部轻装上阵全力冲向前海关,将辎重全留给女部,让她们专门负责运输。
“小娘子们打什么仗!待老子杀光了胡贼你们来陪老子睡觉就好!哈哈哈!”
男部离开时留下这么一番话,可教甄文君恶心坏了。
她也想冲到最前线杀个痛快,让这些男人刮目相看。可那些辎重粮草也万分重要。阿母曾经说过,“兵马未动辎重先行”,辎重是战事获胜之根本,不知道现在聿军是由谁在指挥,看来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整个行军之策相当凌乱。辎重跟不上军心难定,况且留下五千妇孺运送辎重,万一被敌军截断该如何是好?北线寒冷无比,没有御寒之物冻都要冻死了怎样打仗?甄文君心里不爽,可也知道该以大局为重。她只好静心留下,努力尽快推进辎重早日送到前海关。
当女部抵达前海关时,天降大雪,冻得这些从南方初初而来的新兵们魂不守舍。正好在此时从前方战线上退下来的一千多残兵于风雪中返回营地,远远看上去仿若一群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兽。
甄文君拿木棍在大铜炉中搅动着新运来的粟米粥,听这些残兵们说冲晋如何如何凶猛,熊腰虎背环眼豹头,能站在奔驰骏马上骑射,一次射十发箭且箭箭都能射穿人脑袋。
“这么吓人?”跟着甄文君一块儿来女部之一,冢家阿希吓得捣药的动作停了下来,“难怪去了一万人只有你们活了下来。”
被阿希这么一提,一帮人乌拉乌拉地聚到火堆前开始说这胡贼多么多么厉害,他们殊死抵抗才勉强能和胡贼打个平手,稍微弱一点儿的全被杀了,剩下能活着回来的别看伤得重,那都是能人。
甄文君在一旁默默盛粥给他们,也不拆穿这群人多是后背中箭乃是惊慌逃命之时留下的,就听听他们能将牛皮吹到何等程度。
一大锅的粥被喝了个干净,药上完牛皮吹完,忽然一声喝令从远处传来,这些油兵子们立即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将护甲摆正,围着火堆团团站好。甄文君站在人群之后,看这动静应该是有大人物要来。
自雪地两旁营地中路走来一身着黑甲头戴银盔红羽的男人,这男人浓眉星目长须至胸,身材甚伟,单臂压在腰间大刀之上,走路犹如一阵劲风。
“卫将军!”众人忽然齐声高喊,将甄文君吓了一跳。
卫将军?他是卫家人?
当今朝堂格局乃是高门居高位,寒门难升迁,基本上大族子弟之间互相推举形成网状势力,能够互相协作照应,以制衡敌对宗族。但凡听见哪个官员姓谢,那肯定是谢扶宸亲戚,又听到哪个要臣姓卫,也肯定是卫纶宗族子嗣,同理严姓、左姓、林姓等人。本来冯氏也十分活跃,不过在洪瑷牵连之下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所以这卫将军是卫庭煦某位亲人的可能性极大,只不过铁柱一般的将军和卫庭煦在外貌上没有半分相似。
此人正是卫纶胞兄的长子卫允。当初谢扶宸的小儿子谢长流被撤兵权之后,一直驻守在前海关西边四百里的卫允收到军令,让他即刻起率军前往前海关,抵挡冲晋南下的猛势。当时卫允手中只有不到一万五千守关甲兵,还要疾行四百里到前海关抗敌,岂不胡闹?连夜赶路本就疲惫,冲晋个个骁勇,收到此令卫允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谢长流虽然被撤兵罢官,却没将前海关让出来,带人从后方痛击冲晋。而卫允趁势配合谢长流前后夹击,冲晋大军这才勉强退去,而卫允也丢了一只胳膊。
跟在卫允身边的乃是军司马长孙奕,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在说什么,牙门将林坚一招手让所有将士们都聚集到前方一里地的大营内。大营可容纳一千人,盖有茅草编织的顶棚,四周用布围上,内里铺设地毯、案几,墙上还挂着火盆。
甄文君等小卒没有资格进大营,只能站在大营之外踮起脚尖往里看。
长孙奕率先开口,告诉大家如今前海关的战况。
昨夜冲晋大军毫无防备地突袭关口,聿军顽强抵抗,最终还是惨败。如今山关已经被冲晋军占领,现下形势万分险峻,他们必须找到突破口重夺山关。无论男女老幼,打没打过仗,来到前线想要活命的话一切都要听指挥。
卫允上前一步开口,虽然他身在大营之内,一张嘴洪钟般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达给营外的所有人,就连站在人群最外沿的女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咱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今夜我们就要发动突袭!”卫允的声音破风而来,沙哑又浑厚的嗓音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痛,“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胡贼肯定想不到我们刚刚吃了败仗还敢往回杀!对!就是要他们想不到!这是冒险!是以生命当赌注!可是我们别无它法!一旦前海关被破,尔等都知道大聿将会遭受的命运!你们的父母会被开膛破肚!你们的妻小会被践踏如猪狗!你们愿意看见这一切发生吗!你们要做亡国之奴吗!不愿意的话就拿起刀枪,随本将军杀上前线!夺回关口!”
卫允几句话迅速点燃了新兵们的心,无论大营内外,喊“杀”声响彻云霄。
甄文君没见着李举,不知道是不是病还没好。本以为刚来到北线,这些老弱妇孺起码还要训练几日才能上场杀敌,没想到今夜就要突袭!甄文君心砰砰地跳,即兴奋又紧张。虽有护甲在身,她却没有趁手的兵器。金蝉刀有匕首也有,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杀敌的利刃。
就在她觉得是否又要将女部留在营地看管粮草之时,卫允命人给新兵发放兵戈。甄文君被分到一柄已经半锈的长矛,矛头歪斜全是裂口,红缨已经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是从哪个尸堆里刨出来的。
卫允一步跨到了插着营地大旗的木台上,居高临下借着火盆之光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
“无论你是男是女,今日之前是谁,我只希望明日朝阳升起之时你是杀胡贼的英雄!这碗酒!我敬大家!”卫允说完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将酒碗重重摔在地上。
甄文君也被分了碗酒,喝下之后混身发热,心中热血激荡!她看着这把生锈的长矛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凶残的胡子,为我大聿惨死的将士百姓报仇!
牙门将林坚踏上木台走到卫允之后,卫允侧过耳朵听他报告军情。林坚并没有说话,而是拿出一把刀,割开了卫允的喉咙。
火光之下卫允根本连叫都没时间叫便捂着鲜血狂喷的脖子倒地抽搐,所有人都目睹了高台上发生的事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满脸血的林坚哈哈大笑,军司马长孙奕指着林坚大叫:
“拿下他!”
显然长孙奕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就在士兵们拿起兵刃要冲上高台把林坚挑下来之时,忽然从外围响起了冲天的马蹄声和呐喊声!
刚从前线捡回一条命的残兵们听到了可怕的马蹄声,吓得面若白纸,失声大叫:
“胡贼来了!胡贼来了!”
这是甄文君在前线度过的第一夜,也是她终身难忘的一夜。
冲晋大军杀入聿军大营之内,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所有士兵丢盔弃甲,将将被挑起的热血荡然无存。
这是战争。
甄文君抱着脑袋四下逃蹿时才真正明白,这不是游戏,不是阿母口中的故事,是流血浮丘随时都可能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