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凉比手画脚的沟通效率很高,几分钟之后就跑了过来,在车外做手势让盛夏把车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
他表情放松,看到盛夏还做了个让她穿好防晒衣的手势,看口型是想告诉她现在外面很晒。
作为一对早上刚刚和平分手的旧情人,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和谐的过分了。
程凉甚至还有空给她递了个苹果:“村长给的。”
盛夏下车后正低头摆弄她的摄像机,看到苹果就很自然的侧身露出了自己的单肩包:“帮我放包里吧,谢谢。”
这边的苹果真的特别好吃,阳光充足的地方,糖分总是如约而至。
程凉动作一顿,往前走了一步拉开盛夏的包,把那个大苹果塞到她包里。
盛夏的包里就一瓶水一个钱包两盒电池。
里面还有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程凉觉得这面包可能要发霉了,于是把苹果往面包的对角线塞了塞,然后又帮她把单肩包拉链拉好,自己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医药箱,不能用左肩膀,所以歪着半边身体用脚踹上后备箱。
“留在这个村的基本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程凉等盛夏调好摄像机对着他的瞬间就开了口。
盛夏忍不住一乐。
这人,跟拍了一周之后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程凉顿住,也大概猜出盛夏在乐什么,别开眼,很坚强的继续,“有很多都有基础病。”
耳朵尖有点红。
“去年我们在医院里组织了一次老人体检,那部分有基础病需要长期吃药又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由医院里的人定期送药。”
“我平时休息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声音越来越轻,耳朵越来越红,本来有点恼羞成怒想自己先进村,结果走了两步又觉得这地不平盛夏盯着摄像机走路太危险,只能又走回头:“你走路看着点,这里路不平。”
盛夏隔着摄像机对他比了个ok。
“这样的村有很多么?”她问。
“这附近的几个村应该都是这种情况。”程凉回答,“年轻人都走了,留了老人在村里。”
“都是你们医院负责送药?”盛夏又问。
“有几个村太远了,覆盖不到。”程凉叹口气,“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老人的经济情况并不能允许让他们长期吃药,还是有部分药不在农村医保范围内的。”
盛夏唔了一声。
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们这一周聊到过很多次了。
程凉带着盛夏进了村,让到一旁:“我跟村长说过了,这个村可以拍,别进屋就行。”
他自己把药往村口的石桌子上一放,自己坐到另一张凳子上,掏出一个老人机功放了一首好日子。
盛夏:“?”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人机,声音震天响,放了半首歌,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开门,探头往村口看了一眼,一个个慢悠悠的出了门。
盛夏:“……”
这喇叭也是别致。
“这歌吉利。”程凉笑了,“村里老人喜欢。”
“这手机呢?”盛夏其实很想说,你为什么买个老人机也要用红蓝配色。
擎天柱不会放过你的。
“买的,找了好久。”这人还宝贝的很,献宝似的在盛夏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盛夏:“……”
她只能后退一步,让村里的老人慢悠悠的走到村口,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程凉关了手机功放,从兜里掏出一份表格,对着表格上的注音磕磕巴巴的高声念老人的名字,等念到名字的老人走上前,他就又开始比手画脚,量个体温测个血压,有几个还摁了摁对方的肚子。
老人动作慢。
程凉动作也不快。
全部检查好了,就把药箱里的药给老人,老人在表格上画一个圈或者盖个手戳。
有条不紊的。
盛夏看着摄像机里的程凉,有些惆怅。
可能换个人来跟拍程凉,不会有她这么感慨。
程凉变得太多了。
他在这里的风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执着的买房子和买洗衣机,他身上已经一点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跟拍了一周,中间也遇到过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或者坚持饮酒的肝病病人,但是她在程凉脸上再也没有看到过愤怒的表情。
他很平静的把属于医生的那部分做完,而不是医生的那部分情绪,他已经学会了隐藏。
三年时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但是他跟她说,他最怕的就是死亡。
盛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变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看着一条咸鱼翻身,心情会那么复杂。
她偶尔,会想念那个耷拉着眼皮对病人说你下次生病别来找我的程医生。
程凉不知道是不是若有所觉,抬头看了她一眼。
盛夏伸手比了个她去周围拍一圈的手势,等程凉点头,她绕着程凉又拍了一圈,自己进了村。
走的时候听到围着程凉的一个奶奶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问程凉:“程医生啊,这女娃是电视台的哇?我们还得上电视哇?”
“是女导演。”
盛夏只听到程凉回答了那么一句,就走远了。
远远地,她发现那几个围观的老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
很稀罕的样子。
盛夏笑笑,开始专心取景。
村落的建筑很有特色,黄色的泥土房,楞格状的窗户,通风好,高处还可以拿来晒葡萄干。
村里还有一些不需要去领药检查的老人,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盛夏怕他们不愿意入镜,镜头快扫到的时候总是刻意避开,直到有个老人兴致勃勃的背着手过来,和盛夏比手画脚了一会,让盛夏给那十几个老人拍了一个合影——他们以为那个是照相机,所以盛夏就把会动的影像给他们看,又指着老人家里的电视机。
比手画脚很费劲。
但是可能因为彼此都没什么恶意,盛夏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她是来干什么的,只知道他们好像听说会上电视,就笑开了花,咧着嘴鼓掌。
平静并且快乐。
摄像机收音里,也只有枝头知了不止疲惫的叫声和盛夏的脚步声。
程凉送药,花了很久的时间。
老人们反应慢,他还得对着音标一个个念出名字确定是不是对得上号,中间不能出差错,另外还得比手画脚和一些需要定时复诊的老人再次确定他们去医院的时间,到时候院里有车的话就能一起接过去。
这都是他这两年做惯了的活,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等待老人确认名字的间隙,会抬眼看看盛夏。
看她在村里拍地上晒着的辣椒,看她拍村里的鸡鸭,看她和老人十分生疏但是笑眯眯地比手画脚。
心里很安静。
就像三年前他带她去鹿城老城市中心取景,她念着夜哭郎,他隐在黑暗中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一口三明治。
弄那张表格,程凉花了快四个小时。
还剩最后几个病人的时候,盛夏已经绕完了村子以及村子周边又回来继续跟拍程凉。
她看起来对程凉带来的装备有了兴趣,拉近镜头拍的很认真。
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做这件事枯燥,哪怕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四个小时,她还是能找到自己想拍的东西。
“我这边快了。”程凉第六次跟盛夏说,“你先去车上休息一下,我车后座有饼干。”
“不用。”盛夏第六次拒绝,“拍完这组再说。”
程凉无奈,只能看着冲他乐的大爷也跟着咧嘴。
“我们得快点。”他比手画脚,“不然太阳都要落山了。”
大爷拿着手里的老人机,比比太阳再比比时间,意思是还有两个多小时太阳才下山呢。
程凉:“……”
盛夏正好拍到这一幕,也跟着乐呵呵。
她其实发现程凉一直在朝人群里看,只是被这几个话痨的老人围着,每次想说话都会被|插嘴。
“怎么了?”其实确实拍的差不多了,盛夏索性关了摄像机,帮程凉拿拿东西打打下手。
“有个婆婆没来。”程凉从兜里掏了颗递给盛夏。
盛夏顺手就剥了吃了。
这人为了不让她抽烟,最近有空就给她塞糖。
她也就懒得解释,她其实不怎么抽烟,那个打火机是丁教授送的,平时主要功能就是给那些场务摄像大哥没打火机的时候点烟用。
贵的打火机,他们不好顺走,每次都会还给她。
“住在哪家?”盛夏吃了糖,自告奋勇。
“这边直走最里面那家,家门口放了个破老虎石墩。”程凉这边还有两个病人,一个下午了,那个婆婆一直没出现,他也有点担心。
“她腿脚不太方便,你去敲敲门就行,她耳朵挺好的。”程凉叮嘱。
盛夏这一个下午把这个不大的村子都逛透了,程凉一说她就知道是哪家,径直走过去,发现门没关。
傍晚七点多,已经开始西晒,屋子里漆黑一片。
“婆婆?”盛夏喊了一声,没听到声响。
盛夏莫名觉得有些不安,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又喊了一声:“婆婆,可以去拿药了。”
屋里有呛咳难闻的中药味,没有点灯,西晒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棱照进来,到处都是光斑,反而更加看不清楚。
盛夏脚下踢到了一个器皿,器皿倒地,泥地上声音并不大,闷闷的哐得一声。
盛夏低头。
这下终于看到了老婆婆面朝地趴在地上,那个器皿滚过她身边,她手动了动,抓住了盛夏的鞋子。
“程凉!”盛夏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大声吼过。
她不知道老婆婆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挪动她。
她只能再次伸长脖子,又吼了一声:“程凉!你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