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隐隐作痛,可等下还要去实验室,许脉便回了心外科的休息室,打算休息一下。
喝了闵玥加热的牛奶,拉起窗帘,许脉便躺下了。
昨晚和今天中午连续站了两台手术,精力透支得厉害,合眼没多久,许脉便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又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站在人潮中的小女孩。
那是她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却清清楚楚地刻在脑中,二十多年来,想忘,却忘不掉。
每每在身心疲惫时,过去的记忆就会夹带刀片,以狂风过境的姿态,势不可挡地肆虐心房。
将本来就空荡荡的内心,摧残为荒漠。
那一次,她跟外婆在门诊楼走散了。救护车呼啸着开进来,将重大车祸的伤者一个个送入急诊科。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脚步匆忙的众人中,四下是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是满身血迹的伤者。
“小朋友不要站在这儿挡路!”
“让一让,快让开!”
“快叫血库配血,打给骨科跟心外科,叫他们来看一下!”
她紧紧地攥着衣角,小心地躲开奔跑的大人们,退到墙角,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内心惶惶不安。
兵荒马乱中,谁也无暇顾及一个豆芽般不起眼的小女孩。
她只好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里,没有哭闹,但心底是害怕的。
急诊室的门开了又关,路过的人对其视而不见,她明亮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
“教授,病人情况真的不好了,您快来看看。”
“现在什么情况?”
“左心室破了,出血量非常大,血压已经降到……”
她闻声抬头,与迎面走来的人四目相视。
被称为教授的男子年过五旬,却不显老态,步履矫健,双目炯炯有神,气质中散发着三十年执业经验沉淀出的冷静和稳重。
他看到许脉,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转脸跟急诊科的医生说:“你先去抢救,我马上来。”
然后走到许脉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嘴角线条紧绷,读不出情绪。
许脉无声地张了张嘴,太久没说过的那个称谓,生疏到不敢发音。
门诊大楼人声鼎沸,她所在的墙角却如死水般安静。
她听到男子说:“你不该来。”
她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纤薄的背拱起来,努力把身体缩小,降低存在感。
她一直都知道,对方排斥自己,可从外婆口中听说,与听他亲口说,差别很大。
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厌恶的。
她窝在被遗弃的角落,看着对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越走越远,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潮,幼小的心底滋生出一个念头——
自己的存在,大概是个错误……
许脉猛地睁开眼。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在窗外呼啸,炫白的探照灯从窗帘上一闪而过,室内一瞬明亮,而后陷入沉寂的黑暗。
下床拉开窗帘,看见救援直升机飞过楼顶,缓缓降落在门诊大楼上。
手一松,被撩起的窗帘落回原位,路灯的光被亚麻布筛过,漏出几缕昏黄的光束,落在她肩上。
她的脸藏在光所不及的暗处,所有情绪都掩埋在夜色中。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走廊里高瓦数led灯散射进来,惨白的光线十分刺眼。
许脉不禁闭了闭眼,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说:“师父……你醒了?”
许脉转身,看到闵玥站在门口,手中提着药品袋。她背光而立,满脸的关切却看得一清二楚。
荒凉如戈壁的内心,忽地吹起湿润的风。
在这样难捱的夜晚,闵玥的出现,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刚才在洗手间,她推门出来,看到等在门口的闵玥时,心底真的很暖。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许脉想。
难怪所有人都喜欢她。
闵玥可能不知道,会诊的时候,其他科的人总会提起她,说你们科新来的闵医生挺不错的,还是单身吗?
有些人可能只见过她一面,但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心外科笑眯眯的漂亮姑娘。
许脉打开照明灯,室内忽然亮起来,闵玥不适应,下意识地眯起眼。
许脉静静地打量她,略带稚气的脸庞,月牙般弯弯的眼睛,总是含笑的嘴角,粉雕玉琢,赏心悦目,的确是个漂亮姑娘。
闵玥睁开眼,见许脉盯着自己看,下意识地摸摸脸。
许脉错开视线,坐到床沿上。“没回家吗?”
闵玥从袋子里掏出一盒药,说:“师父,你好点了吗?我刚去药房买了胃药,还难受的话,就吃药吧。”
说着就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打算去帮许脉接热水。
许脉忽然伸手握住了杯子,食指和小拇指轻轻搭在闵玥的手背上。
“师父?”闵玥保持姿势,不敢动,
许脉安静地开口:“明天……跟我上门诊吧。”
话题非常跳跃,闵玥愣了下才答:“好的,师父。”
“你先回家吧,明早不要迟到。”许脉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我自己来吧。”
闵玥不放心地松了手。“师父今晚还要去实验室吗?”
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佳,即便去了,也无法投入工作。许脉难得地给自己放了假:“不去了,在这儿睡一晚。”
见她不会拖着病躯工作,闵玥稍稍安心一点,又嘱咐道:“师父,如果你半夜不舒服的话,打给我,我住得很近,打车十分钟就能到。”
许脉谢绝了:“我住在医院里,有事出门就能叫到人了。”
闵玥幽幽地说:“可是我担心师父……”
许脉一愣。
担心?
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词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闵玥以为她累了,便不打扰她休息了,说:“师父,那我走了,明天见。”
门轻轻地被关上,闵玥离开了。
许脉望着门的方向发呆,回味了几遍她说的那句担心,心里渐渐有些潮湿。
许脉抱着一颗柔软的心缓缓睡去,梦到干旱的戈壁滩久违地下了场痛快淋漓的暴雨。
第二天一大早,闵玥就到了门诊大厅。门诊的上班时间是8点,7点半,等候区就已经坐满了来求诊的人。
从导诊台的护士那儿拿到钥匙,闵玥开了门,打算先整理下诊室的内务。
这是她入院三个月来,第一次上门诊,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许脉7点45分踏进了诊室。闵玥把处方单码得整整齐齐,像个豆腐块一样,摞到打印机旁,余光瞥见许脉来了,笑着打招呼:“师父早。”
许脉淡淡地笑了笑,颔首道:“早。”
“师父胃还难受吗?”闵玥停下手中的活,凑上前问。
“好多了。”
“师父吃早饭了吗?吃的什么?不好好吃饭很伤胃的,师父要注意呢。胃不舒服的时候要吃清淡的、好消化的食物,饼干就先不要碰了。”
许脉坐到桌前,低头按下电脑的开机键,转脸看到闵玥支着手臂站在桌边,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失笑道:“你是在对我下医嘱吗?”
察觉自己话有点多,闵玥摸摸鼻子,道:“我不敢给师父下医嘱……可我想照顾师父……”
许脉一愣,还没琢磨出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诊室门口出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护士站在门外说:“许主任,不好意思,这位大爷的号不是第一个,但是他八十多岁了,您看方不方便先帮他看一下?”
许脉的门诊是专家号,往往要提前一周左右才能预约上,来就诊的患者病情都比较复杂,大家都希望能快点排到自己的号,因此对加号、插队等行为非常不能容忍,经常引发争吵。
导诊护士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合理安排患者的就医顺序,除了按号码先后之外,还要考虑急诊、过号、临时加号、取到检查单后复诊等情况。
优先让年纪大的患者看病,就是原则之一。
许脉理解地点点头,示意家属把患者推进来,问了他的名字后,在排号系统上把他调到最前面。
闵玥没有经验,也没有处方权,整个上午都安静地站在许脉旁边,观察她是怎么问诊的。
如果病情不严重,就开些药,让患者回去吃药继续观察。如果病情严重,就给他办理住院手续。
相较病房每天几台手术、随时准备抢救的工作强度来说,门诊的压力稍微轻松一些,但挂号的人很多,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看上病,许脉一个紧接着一个叫号,根本没有丁点空闲。
又要询问病情,又要嘱咐注意事项,又要说明药物吃法,许脉一刻不停地说话,声音渐渐沙哑。
闵玥冲了杯蜂蜜水放到她手边,但直到温水变成凉水,她也没空喝上一口。
闵玥发现,许脉对待病人很温和,同样嘱咐的话说了几十上百遍,她也不烦,仍然一字不落地告诉下一个病人。
给病人开检查单时,她还会主动说,这个检查在几楼哪个房间做,多久能拿到结果,提醒病人带着检查结果再来找她看。
许脉的声音越来越暗哑,听到后面,闵玥忍不住开口帮忙,一旦许脉准备开检查单,闵玥便抢先代替她说了那些话。
11点半,等候区还坐着十几位病人,他们生怕白白等了一上午没看上病,轮番来问:“医生,上午还能排到我吗?”
许脉一遍遍地回答:“放心,把号看完了才下班。”
空调干冷的风吹得她嘴上起了层皮,闵玥看着不忍心,趁问诊完上一位患者,还没叫下一位患者的时机,一把按住许脉的鼠标,说:“师父,你休息两分钟,喝口水吧。”
闵玥把玻璃杯往她手边推了推,许脉这才注意到闵玥帮她冲了蜂蜜水。
一口气喝光大半杯,许脉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有事打我电话。”
“好的,师父。”
许脉穿过走廊,绕过内科的诊区,走进拐角的洗手间。
心脏猛地突突地跳起来,有种不安的预感。许脉回头,朝心外科的方向,担忧地看了一眼。(记住本站网址:)